化物语(上)
西尾维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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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督+校对:Clsxyz yeyeshow hiiragiyukito Azwel 修图:macroth parhcl 镶字:weibkreuz
第一话 黑仪大螃蟹
01~04 …… YOYOMAT
05 …… olinolin
06~08 …… wdmmsyj
第二话 真宵小蜗牛
01~02 …… Clsxyz
03~04 …… ling0qing
05~06 …… 乙烯 angel_kira
07~09 …… yeyeshow
第三话 骏河黑猴子
01~02 …… hiiragiyukito
03 …… xsmile
04 …… 疾風のよに(兼后记翻译)
05 …… PK102
06 …… alicksplus
07 …… angel_kira
08~09 …… Azwel koy-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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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仪大螃蟹
001
战场原黑仪是班上公认的病弱女生。
理所当然地不参加体育课,连全校早会及全校集会都以贫血为由拒不参加,只是一个人站在阴暗处。
战场原在高中一年级、二年级以及今年的三年级都和我同班,可是至今为止,我一次也没看过那家伙活泼地动过。
是保健室的常客,也经常去专属医生所在的医院,一直重复着迟到、早退、缺席。「家就在医院吧」,经常有人这样玩笑般的说道。
不过,虽说病弱,却一点也不瘦弱,给人一种纤细得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损坏的虚幻感觉。所以,男生们经常在私下开玩笑的说她是「深闺大小姐」。非常贴切的比喻。我也认为那和战场原出奇的相称。
战场原总是在教室的角落你一个人读书。有时是看起来内容艰深的硬皮书,有时是看封面就知道没什么内涵的娱乐书。好像是相当随意的泛读派。可能只要是文字就好,也可能有一套明确的基准。
头脑非常好,成绩是学年最前位。
在考试后公布的名次表的最初的十人里,一定有战场原黑仪的名字。所有科目都是如此。头脑的构造和除数学之外全部不及格的我完全不同。
没有朋友。
只身一人。
战场原和谁交谈的场面,我还没看过。好像不管什么时候都在读书,借此在周围筑起一道「不要主动打招呼」的墙壁。从二年级开始一直坐在战场原旁边的我可以能断言,她连一言也没有说过。上课被教师点名时,只是用很小的声音说「不知道」(不管问什么,战场原只回答「不知道」)。
所谓的学校,就是由一群有朋友的人们组成的共同体(或者殖民地),一般都是如此(实际上去年的我就是那样),但战场原是例外。不过,没有人因为这一点而讨厌她。据我所知,战场原没有受迫害或排挤。
不管什么时候,战场原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教室的角落里读书,在周围筑起高墙。
理所当然的在那儿。
理所当然的不在那儿。
哎,虽说如此,该怎么说呢?想想在高中生活的三年,同级的二百人,从一年级到三年级认识前辈后辈同班同学,还有教师,全部加上大概有一千人在一起共同生活,里面究竟有几个对自己有意义的?这样想的话,谁都会做出绝望的解答吧?
有三年同班的孽缘,却一直不曾交谈过,对此我毫不在意。不过如此而已。一年后,高中毕业以后,不知道那时会怎样。总之那时应该不会想起战场原的脸,也想不起来吧。
这样就好。战场原一定也是这样就好。不仅是战场原,学校里的各位一定也是这样就好。
可是,对此抱着阴暗想法的我,大错特错。
那是在某天发生的事。
确切地说,就是在对我来说有如地狱般的春假结束,成为三年级学生,然后对我来说宛如噩梦般的黄金周结束后的五月八号发生的事。
快要迟到的我正在校舍的楼梯上跑的时候,在楼梯拐角处,有个女孩子从天空落下来。
是战场原黑仪。
老实说,不是从天空落下,只是失足的战场原向下摔去而已。应该能避开的,我却在瞬间接住战场原的身体。
比起避开,这样才是正确的判断吧。
啊,不,错了。
要说原因的话,就是瞬间接住的战场原黑仪的身体没有道理的轻。玩笑般的、不可思议的、可怕的轻。就像不在这里一样。
可以说,战场原完全没有体重。
002
「战场原同学?」
听到我的询问,羽川歪歪头。
「战场原同学怎么了?」
「怎么说呢——」
我暧昧的说道。
「——有点在意。」
「是吗。」
「哪,战场原黑仪这名字不是很有趣吗?」
「战场原是地名姓吧?」
「啊,不是那个,我说的是后面名字。」
「战场原同学的名字是黑仪吧?嗯,应该出自土木工程用语。」
「你真是什么都知道。」
「不是什么都知道啊。我只知道自己的知道的。」
不明就里的羽川没有特别追究,只是用「罕见啊,阿良良木君会对别人有兴趣。」来回应我。
羽川翼。
班长。
怎样看都像是班长的女子。麻花辫,眼镜,行事规规矩矩,为人认真到可怕的地步,就算在漫画和动画里也是濒临灭绝的人物。从小到大一直是班长,就算毕业以后,还是会给人一种「班长」的感觉。总之,是班长中的班长。「被神选中的班长」,这样的谣言满天飞(是我散布的)。
一年级、二年级不同班,三年级同班了。
虽说如此,我在同班以前就听说过羽川。
那是当然的。要说战场原是学年前位的话,羽川翼就是学年榜首。二年级期末考试时,包括体育及艺术在内的全科目几乎都是满分,只是在日本史填空题的第一题有了唯一的失分。
那样的名人自然是人尽皆知。
而且,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羽川是不怕麻烦,非常喜欢照料人的老好人。为人坦率,想法激烈。一旦做出决定,就雷打不动。
春假时还见过羽川,不过在她向我宣布「要好好纠正你」的时候,才知道和她同班。对不及格也无所谓,一直有如班上的摆设般存在的我来说,她那宣言真是晴天霹雳。无论怎么说服也无法改变羽川的妄想。最后,茫然的我被任命为副班长。然后,在五月八号放学之后,和羽川两个人留在教室里商讨六月中旬举行的文化祭企划。
「就算是文化祭也不该那样,我们毕竟是三年级了。学习、应考才是大事。」
羽川说道。
理所当然地比文化祭更优先考虑学习,班长中的班长。
「一个一个的询问调查的话,意见不统一又浪费时间。干脆搞成民意测验吧。我们决定候选,然后大家投票决定,好吗?」
「…………」
「不好吗?多民主啊。」
「说法还是那么讨厌呢,阿良良木。思想太迂腐了。」
「才没有,别随便这样说我。」
「作为参考,阿良良木,去年、前年的文化祭节目是什么?」
「妖怪咖啡屋。」
「…………」
「可以说是恶俗。」
「不至于贬到那种程度吧。」
「啊哈哈。」
「平凡不好吗?能让我们和客人一起期待就行了。说起来,战场原没有参加过文化祭呢。」
去年没有参加,前年也是如此。
不,不只是文化祭。能够称为活动的,除了上课以外,可以说完全没有参加。
体育祭不用说,修学旅游也没有参加,野外课也是,社会参观课也是。
好像是医生禁止做剧烈活动。
不过,仔细想想的话,理由实在可笑。
说剧烈活动禁止的话还行,说禁止活动就不自然了。
不过,万一,万一那不是我的错觉的话。
万一战场原没有体重的话。
除平常上课以外,有大量和非特定的多数人类身体接触的机会的体育课,是绝对不能参加的吧。
「那么担心战场原同学?」
「没到那种地步吧,不过——」
「病弱的女孩,男生就这么喜欢啊。呀!肮脏,真是肮脏。」
羽川玩笑般的说道。
好像有点紧张的样子,奇怪。
「虚弱吗……」
说病弱的话,确实病弱吧。
不过,那是病吗?
是生病的缘故?
虽说身体虚弱必然会导致身体变轻,不过不是那种程度的事。从楼梯上掉下来,就算那女孩再怎么瘦小,通常接住的人多少都会有点感觉。
然而,我却几乎没有受到冲击。
「战场君同学的事,阿良良木应该很了解吧?比我知道的多。毕竟同班了三年。」
「被那样说真为难。了解女孩子的,只有女孩子吧。」
「一般情况……」
羽川苦笑道。
「只有女孩子才知道的事,不能随便说吧,尤其是对男孩子。」
「是啊。」
的确如此。
「不过,班里的副班长作为副班长,向班长提问。战场原是怎样的家伙?」
「那样吗?」
羽川一边说话,一边删除妖精咖啡店的候选项。
「虽说战场原这姓看起来感觉很危险,不过,是什么问题也没有的优等生。头脑又好,打扫时也不偷懒。」
「那些我都知道。我想听的,是我不知道的事。」
「但是,我们同班才一个月吧。还不是很熟吧?中间隔了个黄金周。」
「黄金周怎么了?」
「没什么。请继续。」
「那样啊。战场原同学不是多话的人,好像也没什么朋友。和她打过招呼,感觉她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
「…………」
毕竟是喜欢照料人的人。
发生这种事可谓理所当然。
「真难想像。」
羽川说道。
沉重的声音。
「是因为生病吧。初中时还是精神十足非常活泼的家伙,现在却……」
「初中的时候……羽川和战场原读同一初中?」
「是的。哎呀,不是因为知道才问我的?」
羽川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
「嗯,是的,同一中学。公立静风中学。不过不是同班。那时战场原非常有名。」
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羽川非常讨厌被当作名人看待。简单说,就是不够自觉,只认为自己是「只有稍微认真这一优点的普通女孩」。口头禅是只要认真努力谁都能学好。
「因为非常漂亮,还善于运动。」
「运动?」
「是田径部的明星。还破了好几次记录。」
「田径部吗……」
也就是说,战场原初中时代不是那样的。
精力充沛、活泼——无法想像和现在的战场原是同一人。
「还听过很多有关她的传闻。」
「传闻?」
「为人处世待人接物都非常完美的传闻。对谁都很温柔,从不说过火的话的好人,而且还非常努力的传闻。父亲是外资企业的高层,家住豪宅,是非常厉害的有钱人,却不摆架子的传闻。身处高处,以更高处为目标的传闻。」
「就是像超人一样的人。」
哎,里面掺假了吧。
毕竟是传闻。
「全部都是当时的传闻。」
「进入高中以后,身体弄坏了。知道的时候,还有点心痛。虽然如此,今年同班时还是吃惊了。再怎样也不该是躲在阴暗的教室角落的人——只是我个人随意的看法。」
羽川说道。
真的很随意。
人会变。
初中生的时候和高中生的现在完全不一样。就连我也是那样,就连羽川也是那样。因此就连战场原也那样吧。就连战场原也改变了很多吧。战场原可能真的只是身体坏了。可能是因此而不在活泼了。可能由此而失去元气了。身体虚弱时谁都会变得懦怯。对以前很活泼的人更是如此。因此,那种推测应该是正确吧。
如果今早的事情没有发生的话,就能那样说。
「但是,不知怎么说,战场原同学她……」
「什么?」
「比过去更漂亮了。」
「…………」
「有如虚幻般的存在。」
我沉默了。
真是贴切的形容。
虚幻的人物。
没有存在感。
像幽灵一样?
战场原黑仪。
病弱的少女。
没有体重的她。
谣言,谣言。
都市传说。
街谈巷议。
道听途说。
话里掺假吗?
「啊,突然想起来了。」
「什么?」
「忍野先生找我。」
「忍野先生?为什么?」
「一点工作上的事,想要我帮忙。」
「是吗?」
羽川的反应很微妙。
突然改变话题,这种露骨的结束方式非常可疑。对于那种帮忙工作的微妙说法,有很多毛病可挑。不擅长应付头脑好的家伙。对善于观察的家伙也是。
我离开座位,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不先走不行。羽川,后面的能拜托你吗?」
「保证补偿的话就好。剩下工作不多,今天就原谅你吧。而且让忍野先生等,也不大好。」
羽川那样说道。看来忍野的名字相当有效。因为对羽川来说忍野相当于恩人,对我来说也是如此。绝对不会忘恩负义吧。虽然有所算计,也不完全是谎话。
「那么,节目的候选全部由我决定?之后在让你确认一下。」
「就那样。拜托了。」
「代我向忍野先生问好。」
「好的。」
然后,我走出教室了。
003
走出教室,用手关上门,刚要往前走,就听到背后有人说话。
「和向羽川问了些什么?」
有人问我。
回头。
回头时,我还不清楚对方是谁。不是熟悉的声音,却有听过的印象。啊,上课时被教师点名,有如口头禅般地细小的声音——「不知道。」
「不要动。」
由此,我知道对方就是战场原。在我回头的瞬间,战场原把一把裁纸刀从我的嘴的间隙刺了进去。
裁纸刀。
紧紧地碰我的左脸颊内侧。
「…………!」
「啊,不对,应该说『乱动会很危险』才比较恰当吧。」
以不怎么粗暴地,只是恰好挨着我的强度,刀刃碰着我嘴巴内侧。
我像傻了一样张大嘴,像是听从战场原劝告似的不敢动。
——也不能动。
可怕。
这样想。
怕的不是裁纸刀。
看见我那个样子,却一点儿也不动摇,只是用冰冷的视线凝视我的战场原黑仪,非常的可怕。
原来——
她是眼神锐利到有如利刃一般的家伙。
我这样想。
确信了。
现在,嘴里含着裁纸刀的我,看着战场原没有一丝犹豫或怜悯的眼睛,我确信了。
「好奇心就像蟑螂——随意的打听不想被人触及的秘密。让人郁闷到不行。伤脑筋的恶心虫子。」
「啊,那——」
「什么?觉得右边很寂寞?那么就这样如何?」
右手拿着裁纸刀的战场原又抬起左手。
那飞快的动作让我有了被扇耳光的觉悟。
不过,可是,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
战场原的左手拿着订书机。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就把那个伸进我的嘴里。当然不是全部插进去,只是让订书的出针孔顶着我嘴部右侧。
然后,慢慢地用力夹紧。
夹紧。
「唔唔唔……」
体积比较大的那头,也就是订书机的针头的那端塞进了我的嘴里,所以我的嘴可以说处于客满状态,无法说话。光是裁纸刀的话,还可以说几句吧。不过,我没有那样尝试的打算。
连想都不敢想。
首先,插入裁纸刀让嘴大张,然后放入订书机。真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可怕手法。
畜生,嘴里闯进这么多东西,只在以前在初中一年级治蛀牙时体验过一次。
自那以后,为了不重蹈覆辙,我每天早晨每晚饭后都坚持刷牙,嚼有木糖醇的口香糖,总之这样那样地做了不少。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成这状况了。
在墙另一面正决定文化祭节目的候选的羽川怎样也无法想像的异空间,在私立高中的走廊形成了。
羽川……
什么「只是姓名看起来很危险」?
不就是人如其名吗?
看人的眼光真是出乎意料地差!
「向羽川打听我初中学时代的事了,下一步是找保科老师吗?然后再去找保健室的春上老师?」
「…………」
不能说话。
看着那样的我,战场原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真蠢。上楼梯时明明加倍小心了,还是发生这种事。正所谓『说法百日高僧也会放屁』。」
「…………」
就算再怎么生气,十几岁的花季少女也不该说『屁』这个词吧。
「在那种地方会有香蕉皮,连想都没想过。」
「…………」
踩到香蕉的皮滑了一下?
学校的楼梯怎会有那种东西。
「发现了吧?」
战场原问我。
凶狠的眼神。
有这样的『深闺大小姐』吗?
「我没有重量。」
没有体重。
「虽然如此,也不是完全没有重量——以我的身高体格来判断的话,平均体重应该有四十多公斤。」
是五十公斤吧。
突然,左颊内侧被刀更加用力地顶着,右颊被夹得更厉害了。
「……!」
「不允许做奇怪的想像。刚刚在想我的裸体吧。」
一点儿不对,反应真激烈。
「应该有四十多公斤吧。」
战场原重申。
应该吧。
「但是,实际的体重只有五公斤。」
五公斤。
差不多就是刚出生的婴儿体重。
想想五公斤的哑铃,不能说是接近于零的重量。不过,如果一个人只有五公斤重的话,就是密度的问题了——没有作为体重的实感。
也容易接住。
「哎,实际上只是体重计显示的重量是五公斤——我自己察觉不出来,自我感觉还是四十公斤后半的样子。」
是因为重力作用对她的影响减少了?
不计质量、体积——水的比重是1,而人类几乎是由水构成的,所以比重大概也是1。而战场原只有那个十分之一的比重。
骨骼的密度真是那种数字的话,转眼间就会得骨质疏松症吧。内脏也好脑髓也好,都不能正常运转。
所以,不是那样。
不是数字的问题。
「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哦。」
「…………」
「一直盯着我的胸部,真令人不快。」
「……!」
绝不是这样!
战场原好像是自我意识相当高的女高中生。看她那漂亮的容姿那也是理所当然——真希望在墙对面工作的班长也能效仿一下。
「讨厌没内涵的人。」
在这状况下,误会是不可能解除了——不管怎样,我考虑的是,战场原那和病弱、虚弱完全无缘的身体。
虽说体重只有五公斤,却一点也不病弱——硬要说的话,就像是从有十倍重力的星球来地球的宇宙人一样吧,运动能力应该相当高。以前是田径部的话,就更是如此了。
不互相碰撞就好……。
「那是在我初中毕业以后,进入这高中以前发生的事。」
战场原说道。
「不是初中生也不是高中生的春假的时候——我遇见了。」
「…………」
「遇见了一只螃蟹。」
螃蟹?
就是冬天吃的那个?
甲壳纲十足目的节肢动物?
「体重被夺走了。」
「…………」
「啊,无法理解也无所谓。因为被胡乱猜测的话过于麻烦,所以才说的。阿良良木同学。阿良良木——历同学。」
战场原重复地说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体重,没有重量。一点儿重量也没有。不过也不是很为难。就像《洋介的奇妙世界》那样。喜欢高桥叶介吗?」
「…………」
「在学校里知道这事的只有保健室的春上老师。只有保健室的春上老师知道。校长吉城老师、首席教师岛老师、学年主任入中老师和班主任保科都不知道。除春上老师以外,只有你,阿良良木同学知道。」
「…………」
「那么,为了让你保持沉默,我该做些什么呢?为了我,该怎么做呢?是撕裂嘴,还是让你发誓保密就好呢,阿良良木同学?」
裁纸刀。
订书机。
冷静地用这种方法对付同班同学。居然有这样的人?一想起和这样可怕的人同桌了二年以上,脊椎就不禁打颤。
「医生说原因不明。与其这样说,还不如直接说没有原因。不顾他人屈辱地研究别人的身体,却只得出那种结论。原本就是这样,只可能是这样——之类。」
战场原自嘲般地说道,
「不觉得太过愚蠢吗?初中的时候,我还是普通又可爱的女孩子。」
「………………」
可不可爱暂且不管。
真去医院了?
迟到,早退,缺席。
还有,保健室。
想一下,那是怎样心情?
像我一样,有点短的,不仅仅是春假里二周左右的——上高中以后,一直那样。
体会了什么?
放弃了什么?
在漫长的时间里。
「同情吗?真温柔呢。」
战场原好像把我的怜悯吐出扔掉一样地说着。
几乎说是肮脏。
「但是,我不需要温柔。」
「…………」
「我想要的只有沉默和不关心,想要一直那样,比维护没有粉刺的完美脸蛋更为重要。」
战场原微微一笑。
「要是你保证沉默和不关心的话,就点二次头,阿良良木。做了除此以外的动作,就视为敌对行为而立刻加以攻击。」
毫无迷惑的言语。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点头。点二次头。
「了解。」
战场原好像放心了。
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商谈的交易,只能同意对方的要求——这样就放心的战场原过于天真了。
「谢谢。」
战场原拿开了裁纸刀,用一种与其说是慎重,倒不如说是缓慢的动作拔了出来。
就像那时留神不伤害口腔一样地,用充满关怀的姿势抽出了刀刃。
老老实实规规矩矩。
然后是订书机。
「……啊?」
无话可说。
难以置信。
订书钉,战场原用尽全力的按了下去。然后,在感到剧痛的我有所反应以前,战场原拔出了订书机。
我当场蹲下,用手捂着疼痛不已脸。
「…………」
「不发出哀鸣声。不错。」
佯作不知的脸——
战场原低头看着我,轻视地说道。
「这次先放过你。别过于高估自己了。约定了却不拿出诚意来的话,就是这结果。」
「啊,你——」
在我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战场原合上订书机,咔嚓地订了一下。
变形的针落到我眼前。
身体自然地颤抖起来。
条件反射现象。
只经历了一次,就成条件反射了。
「那么,阿良良木,从明天开始,好好地无视我吧。请多关照。」
这样说了以后,也不确认我的反应,战场原转身轻快而又急促地走了。当蹲着的我勉强站起来时,她已经拐过弯,看不见了。
「真是恶魔般的女人。」
头脑的构造完全不同。在那种状况说那些话,又实际地做了,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话又说回来,那家伙用的不是裁纸刀而是订书机这点,我该庆幸吗?
为了确认脸的状态,不顾从刚才开始一直持续的疼痛摸了摸脸。
「………………」
还好。
不要紧,没刺穿。
然后,我把自己的手指伸入嘴里。
是右边,所以用左手指。
马上就感觉到了,从那没有完全消失地逐渐变弱的尖锐痛感,毫无疑问就是订书钉。原本还在想钉书机其实没装上钉子,只是单纯的威吓这种和平的界线现在消失干脆了……实说话,其实我刚才还相当期待会是这么回事。
嘛,算了。
没有穿透嘴,就表示钉书盯没有极端变形……几乎还是保持「コ」字的直角形状,要说的话,就是钉子似乎还能用的形状,那么不需要抵抗,用力拔出来就行了。
用食指和大拇指抓着,一口气拔出。
尖锐的疼痛伴随着苦涩的味道。
好像流血了。
「呜啊啊……」
不要紧。
只是这个程度的话,我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一边用舌头舐了一下伤口,一边把抽出的订书钉放进口袋里。
捡起刚才战场原丢的订书钉,同样放进口袋里。
要是谁光脚踩到的话就不好了。
对我而言,订书钉和散弹枪的子弹一样可怕。
「咦?阿良良木还在吗?」
羽川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工作好像结束了。
有点晚。
不,应该说时机刚好吗?
「没去忍野先生那里吗?」
羽川问。
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在墙壁另一面,在如此薄的墙壁的另一面,羽川完全没有发现这边战场原黑仪的粗鲁行为。
——不是普通人。
「羽川,喜欢吃香蕉吗?」
「什么?啊,不讨厌。营养价值又高,要说喜欢或者讨厌的话,是喜欢吧?」
「再怎么喜欢也绝对不能在校内吃哟!」
「啊?」
「只是吃的话也没问题,但要是在楼梯上扔香蕉皮的话,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到底说什么啊,阿良良木君!?」
羽川用手贴着嘴,一脸困惑的表情。
「说起来,阿良良木君不是去忍野先生那里了吗?」
「马上就去忍野那。」
我那样说着,离开羽川,一口气跑远了。
「啊!喂,阿良良木,别在走廊上跑!老师说过了!」
听见后面羽川的声音,当然是无视了。
跑。
不管怎样,跑。
拐弯,下楼梯。
这里是四楼。
应该还没走远。
我二节、三节、四节地跳下楼梯,落在平台上。
双脚感受到冲击。
体重的冲击。
这样的冲击——
战场原没有吧。
没有体重。
没有重量。
所以,双脚不受束缚。
螃蟹。
她说了,螃蟹。
「不在那边的话,是这边吗?」
从现在开始,不用拐弯了吧。
应该没有想到会被追赶,应该直接走向校门。
就算有社团活动也一定是回家部,没有其他可能。
那样想着,我从三楼跑向二楼,毫不踌躇地奔下楼梯。
跳下。
然后从二楼跑向一楼。
战场原就在那里。
已经发现了吧,虽然还是背对着我,但头回过来了。
冷冷的眼神。
「……没想到」
那样说着。
「不,这里应该诚实地表示惊讶才对吧。被那样整了以后,立刻就做出报复行动的,你是第一个哟,阿良良木同学。」
「第一个……」
也对其他人这样过?。
说了『说法百日高僧也会放屁』这样的话?
确实,仔细想想的话,『没有体重』之类的事是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完全保住秘密的……
这么说的话,这家伙说不定真的是恶魔。
「而且,嘴里的疼痛应该不会简单地恢复。一般来说,在那种情况下是无法行动的。」
经验丰富者的台词。
可怕。
「好的。明白了。明白了,阿良良木同学。『受攻击则还击』的态度不违犯我的正义。所以我早有精神准备。」
战场原说道。
双手向左右伸开。
「开战吧。」
那双手——
从裁纸刀、订书机开始,拿出各种各样的文具。
笔头尖尖的HB铅笔、圆规、三色圆珠笔、活动铅笔、瞬间粘结剂、橡皮擦、曲别针、夹子、薄纸夹、油性魔术笔、大头钉、钢笔、涂改液、剪刀、透明胶、裁缝套件、切纸刀、等腰三角形的三角尺、三十厘米长的直尺、量角器、液体胶水、各种雕刻刀、颜料、文镇、墨水……
想想将来还要与这家伙同级的事实,不禁感觉到受无谓迫害的未来。
个人觉得瞬间粘结剂最危险。
「啊……不对不对。我不是来打架的。」
「不打架?」
听起来非常遗憾声音。
可是,张开的双臂没有收起。
有文具之名的凶器在闪闪发光。
「那有什么事情?」
「也许……」
我说道。
「我可以帮你。」
「帮我?」
战场原衷心地,嗤之以鼻地嘲笑着。
生气了。
「不要开玩笑。廉价的同情我可不要哟。你能做些什么?保持沉默,无视我就是最好的帮忙。」
「…………」
「温柔我会视为敌对行为。」
她走上一节楼梯。
她是认真的。
她那毫不犹豫的性格,刚才就领教不少了。
真讨厌。
所以。
所以我什么都不说,只是用手指撑开嘴。
用右手的手指掀起右脸颊。
右脸颊内侧被迫露出。
「啊?」
看到那个,就连战场原也吃惊了。
手上的有文具之名的凶器都咚咚咚咚散落了一地。
「你……那个,怎会……」
无需被问。
是那样。
已经不见血了。
战场原用订书机造成的伤,已经不留一点痕迹地医好了。
004
那是在春假发生的事。
我被吸血鬼袭击了。
这是在磁悬浮列车实用化,修学旅行自然是去海外的这个时代,不好意思到极点的事实。不过,不管怎样,我被吸血鬼袭击了。
让人血液冻结般的美人。
美丽的吸血鬼。
非常美丽的吸血鬼。
直到现在,那个被她深深地咬过的痕迹仍然留存在我的脖子上,隐藏在校服的颜色里。
原本以为在被咬以后觉得热以前,头发会变长,那些暂且不提——
一般而言,普通人要是被吸血鬼袭击了,就会被譬如火雾战士、吸血鬼猎人之类、基督教特种部队之类、或是专杀吸血鬼的吸血鬼之类……帮助。不过呢,我是被路过的有点脏的大叔救了。
所以,我总算返回为人,也不害怕日光、十字架或者大蒜之类的东西。不过,拜那个的后遗症所赐,身体能力显著上升了。
不只是运动能力,连新陈代谢的能力,也就是所谓地回复力也大幅提升了。
不知道脸被裁纸刀切开的话会怎样,不过,如果只是被订书钉扎到的程度,不到三十秒就能完全恢复。恢复得比什么都快。
「忍野,忍野先生?」
「是的,叫忍野咩咩。」
「忍野咩咩吗,真很萌的名字呢。」
「别多做期待了。他可是年过三十的中年大叔。」
「是吗。那他小孩的时候,一定是萌属性的吧。」
「别用那种眼光看活生生的人。不过,你居然也知道萌啊、属性之类的这个词呢?」
「这种小事不过是普通知识哟。」
战场原坦然地说道,
「我的话,应该被称为傲娇吧?」
「………………」
你那应该叫冰娇。
闲话休提。
在从我、羽川以及战场原就读的私立直江津高中乘自行车去要二十分钟左右,有点远离住宅街的地方,有个私人学校的大楼。
据说那学校在数年前受车站前大公司开的补习学校的冲击而破产了。
我知道的时候,这四层的大楼早已是完完全全的废墟了。上面说的都是听说的。
危险。
私有地。
进入禁止。
那样的招牌到处都是。虽说被围墙包围着,不过那墙净是间隙,可以说是出入自由。
忍野就住在这里。
随意地住着。
自我春假以来的一个月,一直在这里。
「屁股痛得钻心。裙子也皱了。」
「那不是我的责任。」
「别推卸责任。我砍你。」
「想砍哪个部位?!?」
「自行车载二人的情况我可是第一次体验,就不能更温柔一点吗?」
温柔不是敌对行为吗?
真说一套做一套的女人。
「那么,具体来说该怎样做才好呢?」
「嗯,举例来说,用你的书包当坐垫如何?」
「你真是只顾自己呢。」
「别大惊小怪了。只是举个例子而已,又不是当真。」
真的只是举例?
非常怀疑。
「想想看,和你相比,就连玛丽·安托瓦内特都算是谦虚谨慎了。」
「她是我的徒弟。」
「时间不对吧!?」
「别那样随便地说我好吗?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唧唧歪歪。一般人会这样对同学吗?」
「嗯,真是同学的话!」
被否定到那种程度。
太过分了。
「要和你交往的话,出奇的忍耐力是必要的。」
「阿良良木,你好像在说我性格不好吧。」
是啊。
「用你自己的包不行吗。啊,你是空着手的。没带?」
说起来,至今为止我好像没见过战场原手上拿行李的样子。
「教科书全都记在脑子里了,所以我全部放在学校的课桌里。随身带着文具,也不用包。我的话,体育服之类的也不需要。」
「哎呀,不错。」
「双手不自由的话,战斗时就麻烦了。」
「…………」
全身凶器。
人间凶器。
「生理用品不能放在学校倒是有点为难。没有朋友,也不能向谁借。」
「别……别说那种事啊。」
「什么啊。如字面那样是生理现象,不是害羞的事。没必要隐瞒吧。」
不用隐藏吗?
嗯,就算是个人主张,也不用说出来吧。
这样子,说有意还不如说,她没有和朋友好好谈过吧。
「啊,对了。」
我是不介意,不过刚才有关裙子的发言能看出,战场原毕竟是女孩子,讨厌制服弄乱,寻找着较宽敞的入口。走到那里之后,我回头看着战场原。
「那些文具,全部放在我这里。」
「哎?」
「让我保管。」
「啊?什么?」
战场原一副听到过分的要求的样子。真可笑,又不是说要你的人头。
「虽说忍野是怪异的大叔,不过,他毕竟是我的恩人。」
也是羽川的恩人。
「——不能把危险人物引见给恩人。所以文具由我处理。」
「到这才说那种事。」
战场原盯着我。
「你想算计我吧。」
「…………」
怎样才会想到这种地步啊?
一时之间,战场原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在相当认真的烦恼着。
时而怒视我,时而看着脚下。
心想说不定就这样转身回去了,可是不久以后,战场原就做出同意的决定。
「请收下。」
然后,她从身上的这儿那儿,宛如魔术师一样源源不断地拿出让我眼花缭乱的各式各样的文具。
那时在楼梯拐角向我展现的凶器,好像不过是冰山的一角,就算那样已经不少了。
这家伙的口袋说不定是四维的。
说不定用了二十二世纪的科技。
说要保管而放进我包里的东西,数量多到出奇。
这样的人居然能毫无限制地在路上走着,怎样考虑也是行政的疏忽吧……
「别误解。另外,我不是对你放松警惕了。」
全部给我之后,战场原说到。
「不是放松警惕……」
「如果你把我骗进这种荒凉的废墟,打算报我用订书机钉你的仇,也不是不合理。」
「…………」
确实有可能。
「知道吗?如果我没有每隔一分种联络的话,就会有五千人的朋友去袭击你的家人。」
「不要紧……别做多余的担心。」
「一分钟就足够了!?」
「我是哪儿的拳击家吗!」
毫无犹豫地拿家人来威胁我。
有点意外。
而且,五千人实在是大谎言。
没有朋友的人还敢撒这种弥天大谎。
「你有二个初中生妹妹吧。」
「………………」
掌握家庭构成吗。
就算是谎言,好像也不是在玩笑。
不管怎样,即使显出了多少诚意,我好像一点也没被信赖。
忍野说过,信赖关系非常重要,这样的话,这状况不能说是很好。
嗯,没有办法。
在往前,就是战场原一人的问题。
我只是向导。
穿过金属丝网的裂缝,进入大楼。
虽说只是傍晚,可建筑物里还是相当暗。
是被长期闲置不管的建筑物,所以脚下相当凌乱,一不留神就会摔一跤。
那时,我注意到了。
对我来说,如果空罐儿掉下来的话,也只是空罐而已。不过,如果是战场原的话,那就是有十倍重量的空罐。
相对考虑的话就是那种结果。
十倍的重量,对十分之一重量,不是能像漫画里那样简单相除的问题。
重量轻运动能力就高,不能如此单纯地考虑。
更不用说这个黑暗的未见过的地方。
战场原简直就像野生动物一样地满怀警戒,那也是没有办法。
快速十倍。
而强度也只有十分之一。
明白了不想失去那些文具的理由。
也明白了没有拿包,不能拿包理由。
「这边……」
在入口周围,我握住不知如何是好的战场原的手腕,引导她前进。
有点唐突的行动,好像让战场原吃了一惊。
「干什么?」
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坦率地跟着我走。
「别想我会感谢你。」
「明白。」
「应该是你该感谢我吧。」
「什么啊!?」
「就是那订书钉弄的伤,故意弄得不显眼,不是在外侧而是在内侧针扎的哟?」
「…………」
那怎么想也是『因为打脸太醒目了所以打肚子』的加害行为吧。
「不过你还是钉下去了吧?」
「阿良良木的脸皮厚,应该不要紧吧。」
「别开玩笑了,胡说什么啊。」
「我直觉的命中率有一成左右哟。」
「真低!」
「啊——」
战场原稍微远离我,说道,
「总之,我是白操心了。」
「…………」
「你这种不死身怎样也不会受伤吧?」
战场原提问。
我回答。
「现在不会。」
现在不会。
如果是在春假以前被那样的话,说不定我已经死了。
是致命伤。
「说方便也方便,说不便也不便。就是那样。」
「模棱两可。不明白。」
战场原耸耸肩。
「就像『往来危险』的危险那样模棱两可。」
「那个词里的『往来』不是all right的意思。」
「真粗鲁。」
「而且也不是不死身。只是伤口恢复得快而已,此外都很普通。」
「是嘛。是那样啊。」
战场原看起来无聊地嘟哝着,
「原本想找机会试试的,真失望。」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有了非常猎奇的计划……」
「真失礼。我只是想用○○试一下○○,做一下○○哟」
「○○里装的是什么词!?」
「还有那种事呀这种事呀都想做一下。」
「回答得具体点!」
忍野在四楼。
也有电梯,不过当然是不能用的。
可供选择的方案,就是弄破电梯的顶棚,沿着线爬到四楼,或者走楼梯。不过,怎样考虑都该选后者。
牵着战场原的手走上楼梯。
「阿良良木。最后声明一点。」
「什么?」
「隔着衣服大概看不出来,不过,我的身体也许并不值你惜犯法也要去得到。」
「…………」
战场原黑仪小姐好像有相当严重的贞操观。
「间接的说法不明白?那就具体地说。假使阿良良木露出卑鄙的本性强奸我的话,我会不择手段让你尝尝BL的味道。」
「…………」
害羞和谦谨慎接近零。
真的很恐怖。
「不会那样的,战场原,你的自我意识过剩了。或者说,是被害妄想症过强了?」
「讨厌。就算是事实,也分为能说出口和不能说出口的吧。」
「你原来有自觉啊!?」
「算了,居然住在这种随时都会崩溃的大楼里……那个叫忍野的人」
「哎呀……他是非常奇特的人。」
很难对战场原的疑问做出回答。
「比起直接过去商量,不是应该预先联络吗?」
「那的确是常识。可遗憾的是,那人非常忌讳手机这种东西。」
「怎样想也是身份不明的可疑人士。到底是做什么的?」
「具体情况不明白,不过,可以说是专业人士。」
「是吗。」
完全不是说明的说明。不过,尽管如此,战场原也没有深究下去。
说不定是在想反正马上就会见到了,现在问也是徒劳。
怎样都好。
「阿良良木右腕戴表啊。」
「嗯?什么?」
「你是不是左撇子?」
「是啊。怎么了?」
「…………」
有意见吗。
四楼。
因为原先是私人学校,所以有三个教室构造的房间。无论哪个,都是门坏掉了,处于和走廊同化的状态。
忍野应该在吧,首先试着去一号教室看看。
「哟,阿良良木。终于来了。」。
忍野咩咩就在那。
在用透明胶布把几个破烂的桌子绑成的简易床上面,盘腿坐着,看着这边。
明显是在等我。
仍旧是看透一切的男人。
战场原紧握着我的手。
虽说之前已经说过他的事了,不过忍野那非常肮脏的样子,还是远超现在的女子高中生的审美基准吧。
在这样的废墟里生活,谁都会那样破破烂烂吧,不过,尽管如此,身为男子的我来看,忍野的外观缺乏清洁感。
光是缺乏清洁感还好。
他那夏威夷衬衫才是最致命的。
我常想,这人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吗……
羽川好像因为有着这样那样的事,而不怎么介意他。
「阿良良木,今天又带着不同的女孩子来了吗。你泡上别的女孩子了呀,可喜可贺。」
「别那样随便的判断。」
「是嘛,咦?」
忍野在远处看着战场原。
像是她背后有什么一样。
「……初次见面,小姐。我是忍野。」
「初次见面,我是战场原黑仪。」
好好地打了招呼。
没说什么刻薄话。
看来她至少知道对年长的人的礼仪礼节。
「从阿良良木同学那,听说了忍野先生。」
「啊,是吗。」
忍野点点头。
低头取出香烟,含在口里。只是含在口里,没有点火。这里的窗户早已经起不到窗户的作用,只是些不完整的玻璃破片。忍野看着窗外的景色。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又看着我。
「阿良良木喜欢刘海直直的女孩子?」
「别随便乱说。喜欢刘海直直的女孩子,那样怎么想也是萝莉控吧。别以为我和你这种在『美满家庭』放映中度过青春期的人相提并论。」
「是吗。」
忍野笑了。
听到那个笑声,战场原皱了皱眉头。
说不定是被萝莉控这个单词损害了心情。
「啊,详细情况请问本人。这家伙在二年前——」
「别用『这家伙』来称呼我。」
战场原毅然地说道。
「那怎样称呼你才好?」
「战场原大人。」
「…………」
这女人是认真的吗?
「赞唱院撒麻……」
「别用片假名的发音。给我好好说。」
「战场原酱。」
眼睛被扎了。
「你要我失明啊!」
「谁叫你失言在先」
「这算是什么等价交换吗?」
「我的暴言是用铜四十克、锌二十五克、镍十五克、害羞五克、再加上恶意九十七千克炼成的。」
「几乎全是恶意啊!」
「另外,害羞成分是骗你的。」
「把最不该去掉的成分去掉了!」
「真吵。再啰嗦的话,以后我就用『痛经』作你的外号。」
「你这算是自杀攻击吗?!」
「什么啊。生理现象就是生理现象,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有恶意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像到此满足了,战场原总算转身看着忍野。
「首先,我想知道……」
战场原用手指向教室一角,提出与其说问忍野倒不如说问我和忍野的疑问。
有个小女孩在那里抱膝坐着。看上去只有八岁左右的,年纪和这私人学校不相配的小的,戴着有风镜的头盔的,皮肤白白的金发女孩正抱膝坐着。
「那孩子是谁?」
看来战场原发现少女了。
战场原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用极其危险的眼神盯着忍野。她应该发现到什么了吧。
「哎呀,不介用意。」
我抢先向战场原说明。
「只是坐在那里,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能做——她什么都不是。没有影子也没有形态,连名字和存在都不具备。」
「不不,阿良良木。」
忍野插话道。
「她确实没有影子和形态,也没有存在。不过,她有名字喔。昨天起的。在黄金周她帮我工作的时候,我想没有通称的话很不方便吧。而且,没有名字,她无论何时都很凶。」
「什么名字?」
完全是把战场原搁在一边的会话,不过,出于个人兴趣,我还是问到。
「忍野忍。」
「忍吗……」
完全是日本风格的名字。
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
「心字头上一把刀。和她相衬的好名字吧?姓就直接挪用我的。幸运的是,双重的忍字由此而有了三重的意义。感觉不坏,相当中意。」
「不是很好吗?」
真的很好。
「这样那样地想着,最终决定从忍野忍或忍野志乃二者挑一。不过,比语言的统一更优先考虑语感了。我和那个班长一样,非常重视汉字的排列。」
「不错啊。」
不叫志乃绝对很好。
「所以……」
战场原莫名其妙地说道。
「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
吸血鬼的终点。
美丽吸血鬼的沉淀。
那也是没办法的吧?
毕竟是和战场原无关的我的问题。是我今后一生都要持续背负的业。
「没什么就好。」
「…………」
真是淡泊的女人。
「我奶奶常说,为人淡泊就不会有烦恼。」
「什么烦恼啊。」
曲解其意。
就好像拿同人充正品那样。
「那么……」
战场原黑仪把视线从原吸血鬼现皮肤白皙的金发少女忍野忍那转到忍野咩咩那。
「听说你能帮我。」
「帮助?有什么事?」
忍野嘲弄般的用平时的语调说道。
「你只能自己帮自己哟,小妹妹。」
「…………」
战场原眯着眼睛,显出露骨的怀疑。
「至今为止,有五人对我说了同样的话。他们都是骗子。忍野先生你也是吗?」
「小妹妹,精神相当好呢。有什么好事吗?」
怎么你也是那种挑衅般的说辞。
这样对羽川那种人有效,不过,对战场原无效。
她是面对挑衅会先发制人的攻击型。
「嘛……」
不得已,我开始调停了。
强行挤进二人之间。
「再做多余的事。就杀了你哟。」
「…………」
这个人非常普通说着杀这个词。
为何总是对我发火?
这个燃烧弹一样的女人。
完全没有我插入的余地。
「嘛,无论如何……」
和我对比鲜明地,忍野轻松地说道。
「不说话就无法进行了。我不擅长读心术。虽说有点多嘴多舌,不过我会秘密严守的,放松放松。」
「…………」
「啊,首先,我作简单地说明——」
「不用了,阿良良木。」
战场原打断了想要简单叙说的我。
「我自己说。」
「战场原……」
「我自己来说。」
005
两小时后。
我离开了忍野以及被改名为小忍的吸血鬼所居住的私人学校废墟,来到战场原的家。
战场原的家。
民仓庄。
这是有三十年历史的木质二层公寓。门口有镀锌铁皮公用邮箱。勉强具备了浴室和抽水马桶。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中还附有一个小洗涤盆。这就是通常所说的1K(ps:即one room,卧室与厨房一体的房间)。徒步到最近的公交站需要二十分钟。每月的租金算起来需要三万到四万(包含公共设施费,街道居民会费,自来水费)。
实际情况和从羽川那所听说的有很大出入。
也许是由于我的表情出现了变化,战场原说道,
「母亲沉迷于邪教」
说了一件完全没有听说过的事。
好像是在辩解。
又仿佛是在掩饰。
「家里的财产全部都当作贡品送光了,还背负了巨额的债务。就是所谓的"骄者必败"哦」
「宗教啊……」
深陷毫无道德可言的新兴宗教。
会招来何种下场。
「结果,去年年末父母协议离婚,父亲得到了我的抚养权,我们就开始在这里生活。不过本应是两人生活的,但因借款都是记在父亲的名下,所以父亲现在为了清还债务拼命工作而很少回家。事实上我是一个人住在这里,过着轻松又惬意的单身生活」
「……」
「学校的住址录里注册的依旧是以前的住所,也难怪羽川同学会不知道」
喂。
这样好吗?
「我尽可能不想让那些不知道何时就会成为自己敌人的家伙,知道我的住址」
「敌人吗……」
虽然感到这种说法有些夸张,但是对于身怀不想为他人所知秘密的人而言,这种程度的警戒心也许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战场原的母亲加入邪教是为了战场原吗?」
「真是讨厌的问题呢」
战场原笑了。
「谁知道呢。反正我不清楚。也许不是」
那是——十分厌烦的回答。
被提及了讨厌问题的话这种反应也是当然的吧。
想耿,这也确实是一个能让我陷入自我厌恶程度的讨厌问题。真是不应该问啊,或者说,战场原应该在这个时候拿出看家的毒舌本领来讽刺斥责我才对啊。
事实上朝夕相处的家人是不可能意识不到女儿失去了体重的——而母亲,更是不可能会没注意。和并排课桌一起上课就没问题的学校比起来是完全不同。最重要的独生女身体出现严重异常这种事,是纸包不住火的。并且,在连医生也其实投降的情况下,每天却还要继续例行检查,就算她筑起心灵壁垒,也不能责备她吧?
不,也许是不应该责备她吧。
这不是我能了解的事。
自以为是地去问她,又能什么用?
总之。
总之,我——在战场原的家中,民仓庄的二零一号室里,坐在坐垫上,呆呆地盯着放在矮桌上倒满茶的茶杯。
原本以为那个女人,肯定会对我说『给我在外面等着』这种话,但是却轻易地,毫无不犹豫地将我招进屋里。连茶都给我泡了。实在是让我感到很意外。
「我来虐待你 吧」
「欸……?」
「错了。应该是我来招待你吧」
「………………」
「不对,还是虐待你吧……」
「招待才是完全的正确答案!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答案!能够自己纠正自己的错误,真不愧是战场原同学啊!」
……这种一问一答的对话,让我拼上了老命,就我而言,这真是头痛无比。所以眼下不是说出,没想到能进入刚刚认识的女孩子家里呢这种青涩味吐糟的时候。
战场原正在淋浴。
好像是为了净身。
按照忍野所说,先用冷水冲洗身体,然后换套洁净的衣服,不需要必须是新衣服,只要干净就好——大概就是这样。
重要的是我必须全程陪同——嘛,当然也有从学校到忍野那里是我骑车带她去的原因,但是除此之外还被忍野叮嘱了很多注意事项,实在没办法。
我从一开始就难以相信这是个正值花季的少女的房间,环视着这煞风景的六张榻榻米大的空间,身后还摆着个小衣橱——
想起刚刚忍野的话。
「是重蟹」
战场原将来龙去脉……好像没这么复杂,总之,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按顺序讲完之后,忍野点头说了「原来如此」后,抬头望了一会儿天井,随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那样说道。
「重蟹?」
战场原回问。
「是九州山间的民间传说。根据地域不同重蟹也被叫做重石螃蟹或重石蟹而且还有种说法重石神,这种情况下就把蟹与神联系到一起了。虽然细节上有各种各样的不同,但是共同点就是能够让人失去重量。如果遇上的话——不幸遇上的话,当事人的存在感就变的稀薄,听说,是这样」
「存在感——」
空幻
非常的——空幻。
现在的样子——很美。
「别说是存在感了,就连存在消失了这种危险的案例都曾经有过呢。虽然在中部地区也有重石石这种相似的名称存在,不过那是完全不同的其他系统。那边是石头,这边则是蟹」
「蟹啊——真的是螃蟹吗?」
「真单纯啊,阿良良木君。在宫崎或者大分的山间,根本就抓不到螃蟹吧。仅仅是传说而已」
好像对阿良良木感到由衷惊讶似的,他说道,
「现实中不存在的才更容易成为话题。妄想以及背地里的谣传不是更加能够让人兴趣高涨吗?」
「说起来蟹原本是日本的东西吗?」
「阿良良木君是指美国小龙虾?难道没听过日本古代故事吗。猿蟹合战。我记得在俄罗斯有有名的螃蟹妖怪,中国也有不少,日本是不可能会输在这方面的」
「啊啊。对啊。猿蟹合战。说起来还真有这么一回事。但是,为什么——会在宫崎这种地方呢」
「在日本的偏僻乡下被吸血鬼袭击的你可不该问我这样的问题哟。地点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只要有这种东西——就会在某地发生,仅此而已」
当然,地理气候也很重要,忍野补充到。
「换句话说,就算不是蟹也没关系。兔子的传说也有,另外——虽然不是小忍,但传说中也有美女出现。」
「嗯……就像月亮的模样这种吗」
说来,他刚才又提到了小忍这个名字呢。
虽然和现在的内容无关,但稍微有些同情了。
明明是传说中的吸血鬼……
真可怜啊。
「嘛,如果小姐遇到的是蟹,这次就是蟹了吧。这样也比较常见」
「这算什么?」
战场原毅然向忍野发问。
「名字之类的并不重要——」
「这可不对,名字很重要哦。和我刚刚给阿良良木君讲的故事同理,九州的山中是没有蟹的。北方的话,好像有些,但是在九州仍然是比较罕见的」
「不是可以捕到韩氏溪蟹吗」
「也许吧。但是,这并不是本质上的问题」
「怎么回事?」
「就是说本来不是蟹而是神。从重石神派生到了重石蟹——但是说到底,这个想法是我原创的。一般认为是以蟹为主而神之说则是后人补上的。但我认真想想,觉得两者起码也应该是同时出现的」
「不管是一般论还是认真想想,反正我从来不知道那种怪物」
「不会不知道的哦。毕竟——」
忍野说道。
「你们仍然在一起」
「…………」
「而且——现在也在那里」
「你能——看到什么?」
「我什么都不看不到哦。」
说着,忍野愉快的笑了。清爽得过分笑容,好像在嘲弄战场原一样。
无法想像除了嘲弄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用意。
这点我也有同感。
「说什么看不到,真是不负责啊」
「是吗?魑魅魍魎这类东西本来不就是人所无法看到的吗?正常来讲任何人都无法看到,不管怎么做都无法触摸到。」
「话是这么说」
「世人都认为幽灵是没有脚的,吸血鬼无法在镜中映出自己的影子,但是说到底那并不是问题所在,那些东西本来就是无法分辨的——但是,小姐。看不到摸不着的事物在世界当中真的存在吗?」
「是否存在——你自己刚刚不是已经说了吗」
「说了吗?但是,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不管存在与否,以科学的眼光来看不是毫无区别的吗?无论存在还是不存在都是完全相同的」
忍野陈述。
战场原摆出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
确实,没有可以让人接受的理由。
站在她的角度来看。
「嘛,小姐算是厄运中好运的一部分啦。旁边的阿良良木君,可就不止被缠身那么简单,可是被袭击了。简直就是现代人之耻。」
不用你管。
别把我也牵扯进来。
「和他比起来小姐你就好很多了」
「为什么这么说」
「神是无处不在的。无所不在又居无定所。在小姐你变成这样子之前,神就在你身边——但也可以说是不在」
「听上去像是修禅的问答」
「是神道啦。或者说是修验道?」
忍野说着。
「不要误会哦,小姐。你并不是因为什么东西才变成这个样的——虽然我的视点有些奇特」
从一开始就这样。
这样——这样和那些干脆投降的医生说的话,有什么不同?
「视点?你想——说什么?」
「只是不爽你摆着一张被害者的样子而已啦,小姐」
突然间,忍野放出了刻薄话。
就和我当时一样。
或者说,和羽川那时一样。
虽然很在意战场原会有什么反应——可是,战场原却沉默了。
似乎甘于接受这种评价似的。
于是忍野对这样的战场原发出「诶—」的感叹。
「还挺沉着的呢。我还以为就是个任性的小姐呢」
「为什么——会那么认为呢」
「会遇到重蟹的人大都是这样啦。那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通常,也不是个会使坏的神。这点和吸血鬼不一样」
使坏?
不使坏——不会主动攻击?
「与附身不同。它只是存在那里。小姐什么都不希望的话就不会现形。不过,我也没打算那么深究。因为我没有想要帮大小姐你哟」
「…………」
只有——自己救自己。
忍野一直是这么说的。
「知道这样的一个故事吗?小姐。是一个外国的古代故事。某个时期,有一位年轻人。那是一位善良的年轻人。某天,年轻人在街上遇到了一位不可思议的老人。老人请求年轻人把自己的影子卖给他」
「把影子?」
「是的。太阳公公照耀在我们身上,从脚跟延伸出来的那个影子。想要以十枚金币的价格购买。年轻人毫不犹豫的卖给了老人。以十枚金币的价格」
「……然后呢?」
「换成小姐你的话会怎么做?」
「如果不遇到那种情况的话是不知道的。可能卖也可能不卖。要看开价多少了」
「回答正确。比方说,生命与金钱哪个更加重要这样的问题,其本身就很可笑。一口价的话,一円和一兆円的价值是肯定不同的,就算是生命的价值,也是因人而异的。生命面前人人平等是最令我痛恨的低俗言词。嘛啊,总之——那个年轻人认为十枚金币的价值远大于自己的影子。难道不是这样嘛?即便没有影子,实际上也不回出现任何困扰。也没有什么不自由的地方」
忍野加上一些说明的动作,继续说道,
「但是,结果怎样呢。年轻人受到了所居住的街道居民及其家人的迫害。变的与周围环境不协调。失去了影子真人令人可怕——被人这样评论。那也是当然的吧。确实很可怕。虽然也有可怕的影子这样的词,但是失去了影子的人却更加可怕。最平常不过的东西消失了呢。也就是说,年轻人把最理所当然的东西以十枚金币的价格出售了」
「…………」
「年轻人为了取回影子而四处寻找老人,但是不管花多长时间,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找回那位不可思议的老人。锵锵」
「那么接下来——」
战场原面不改色地回应着忍野。
「到底怎么样了呢」
「嗯,并没有发生什么啦。我只是在想,与那个在故事中出卖影子的年轻人有些相似的失去体重的小姐有些感同身受呢?」
「我——不是把体重卖掉了」
「对。不是出卖了。而是等价交换。失去体重比失去影子也许要更加不便——即便如此,两者与周围的不协调感是相同的。但是——仅仅如此吗」
「你指什么?」
「我是指结果仅仅是这样吗」
忍野以谈话就到此为的样子,将两手在胸相合掌拍了一下。
「好吧。我明白了。想要恢复体重的话,我可以帮你。毕竟是阿良良木君介绍的」
「……你愿意——救我吗」
「不会救你。只是借给你力量而已」
对了,忍野看了看左手腕上的手表后说道。
「太阳还没落山,你先回趟家。可以用冷水清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吗?这边也要进行相应的准备。既然是阿良良木君的同级生,就也是那所优等学校的学生咯,但小姐你能半夜从家里到我这里来呢?」
「没问题,这种程度」
「那么,凌晨零点时分,大家再在这里集合一次,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清洁的衣服有什么要求吗?」
「不是新衣服也可以,校服可以有点问题,那个每天都穿的吧。」
「……谢礼呢?」
「哈?」
「请别装糊涂。你又不是作为志愿者来白白帮我的吧」
「唔嗯。嗯嗯」
忍野看着我。仿佛在把我估价似的。
「嘛,如果那样能让小姐觉得安心些的话。那我就收一些吧。那么,这样,十万円吧」
「……十万円」
对于这个金额,战场原重复了一遍,
「十万円——吗」
「在快餐店打一两个月工就可以入手的金额吧。我想是没问题的」
「……和对我的时候可是大有不同啊」
「是这样吗?我记得给那位小班长开的价也是十万円」
「当时你可是找我要五百万円啊!」
「你那是吸血鬼。没办法啊」
「不要把任何事都随意的推给吸血鬼!我最讨厌这种盲目追逐流行的风潮了!」
「付得起吗?」
不假思索,轻蔑的用单手把插入对话的我给应付过去,忍野向战场原问到。
战场原回答了一声「当然」
「不管做什么都没问题」
接下来——
接下来,两小时后的——现在。
战场原家中。
再次环视一遍。
普通情况下,十万円的金额已经不是什么小数目了,对于战场原来讲更是一笔大金额了吧,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正是这间六畳面积的房间。
除了矮桌和衣橱,以及狭小的书架外一无所有。
对于本是泛读派的战场原来说,书的数量略显少了一些,看来她读的大部分书都是来自旧书店或图书馆吧。
好像是以前的苦学生一样。
不,实际上战场原就是那样。
学业方面完全是依靠奖学金。
忍野刚才说过,战场原的情况比我要好得多,不过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不禁思考起来。
确实——以涉及生命的危险程度以及给周围带来的麻烦上来讲,被吸血鬼袭击可不是说笑的。曾经多次觉得,还是死了比较轻松,即便是现在,只要走错一步的话仍旧会冒出这种想法。
所以。
战场原也许是属于不幸之人中的幸运儿。但是——想想从羽川那里听到的关于初中时代战场原的故事,简单地这么归纳,这么理解,觉得还是有些牵强。
至少,这不是平等的。
突然想到。
羽川——羽川翼又怎么样呢。
羽川翼的话。
她是拥有名为翼的异形羽翼的女人。
就如同我被鬼所袭击,战场原遇到了蟹一样,羽川被猫魅惑了。事情发生在黄金周。虽然极为壮烈,结束之后,想想就好像是发生在遥远过去的事情,其实就发生在数天前。
虽说如此,但羽川基本失去了黄金周时候的记忆,她本人只勉强记得好像是靠了忍野的帮助才解决了事情,但说不定也可能都不记得了。不过,我——全部记得清清楚楚。
毕竟,那可是件麻烦事。
连有过魔鬼经历的我都这么想。比起鬼来还是猫更加可怕,这种念头也不是没存在过。
果然,从危及性命的观点来看——虽然可以简单地断言,比起战场原,羽川更加悲惨。但是——想想战场原是怀着怎样的心灵壁垒坚持到今天的话。
想想现状。
不禁去试想了一下。
就连温柔也会视为敌对行为的人生,究竟是如何渡过的?
出卖影子的年轻人。
失去体重的她。
我不清楚。
这不是——我能明白的事。
「我、洗完澡了」
战场原从更衣室出来。
赤裸裸的。
「哇啊啊啊!」
「离开那里。我拿不出衣服了」
战场原一边泰然自若地摆弄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指着我身后的衣橱。
「衣服!把衣服穿上!」
「现在不正要开始穿么」
「为什么现在才穿啊!」
「难道要我不穿吗?」
「我是说,快穿上!」
「忘记带进去了哟」
「那好歹也用浴巾把身体遮住啊!」
「才不要呢,那种贫苦的动作」
一本正经地,正大光明地说到。
很明显,这话题再讨论下去也没意义,我爬着般从衣橱前离开,向书架移动,集中精神和视线数着书的册数。
呜呜呜。
第一次、看到女孩的裸体……
可、可是哪里不对头,和想像的不一样,虽然自认完全没有对她怀过什么幻想,但是我期望的,日思夜想的,应该不是这种想要大呼裸体万岁的直行感啊……
「说是要干净的衣服呢。白色的可以吗?」
「不知道……」
「可是内裤和胸罩只有带花纹的」
「不要跟我说啊!」
「只是征求一下意见而已,为什么要喊这么大声。真是无法理解。难道你现在更年期吗?」
衣橱开启的声音。
衣服摩擦的声音。
啊啊,受不了了。
脑中妄想的火焰无法退却。
「阿良良木君。你是不是在看到我的裸体后产生邪念了?」
「就算是这样也不是我的责任!」
「要是你敢碰我一下我就立即咬舌」
「啊~啊~真是贞洁呢!」
「是咬断你的舌头哟?」
「你还真是可怕!」
怎么说呢。
以我的角度想要去理解这个女人,恐怕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吧。
一个人是无法了解另一个人的。
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好了啦。转过来吧」
「知道了,真是的……」
转过身来。
战场原却只穿着内衣。
连袜子都还没穿。
还摆出一副煽情的姿势。
「你这家伙到底什么居心啊!」
「什么嘛。这是为了表示感谢而做的杀必死,稍微高兴点吧」
「…………」
原来想表达谢意吗。
真是不明白啊。
不管怎么说,比起感谢我更希望能得到道歉。
「给我稍微高兴一点啊!」
「反倒是我的不对了!?」
「出于礼仪也该发表一下感想吧!」
「唉,感想啊……!」
礼仪吗?
说点什么好啊?
那么……
「身,身材不错啊,什么的……?」
「……真差劲」
像是腐败的有机垃圾一般被唾弃了。
不,倒不如说是混入了些许同情的感觉。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注定一生童贞」
「一生!?你是未来人吗!?」
「可以不要飞沫四溅吗?童贞会传染的」
「女人哪里会被传染童贞啊!」
不,男人之间也不会传染。
「等一下,为什么从刚才开始谈话就一直以我是童贞为前提展开啊!」
「难道不是这样吗。连小学生都不会把你当恋人」
「你这话里有两处错误!第一我不是萝莉控,第二认真找的话肯定有愿意做我恋人的小学生!」
「有第一点就不需要第二点了」
「…………」
是不需要。
「不过,我刚刚话确实存在偏见呢」
「能理解的话就谢天谢地了」
「不要唾沫四溅。毫无经验的童贞会传染的」
「好吧我认了,我就是个童贞男!」
逼得我不得不满带羞耻地地自白。
战场原满足的点了点头。
「从一开始便老实地承认不就好了。这种事是足以匹敌你余留生命的好运哦,不要做多余的狡辩了」
「你是死神吗……?」
与之交易就能看到女孩的裸体,
真是厉害的死神之眼啊。
「不用担心」
说着,战场原从衣橱里取出白色衬衫披在浅蓝色胸罩上,要我再数一次书架上书未免太愚蠢了,所以我便,眺望着她。
「记得对羽川同学保密」
「羽川啊」
「她是阿良良木君的暗恋对象吧?」
「不是」
「这样啊。总是一起聊天,我还以为肯定是那样呢,所以才来套套你的话」
「别在日常对话中套话!」
「真啰嗦。像被我处分吗」
「你、有什么权力啊」
不过,战场原对于班里的事情好像是视若无睹啊。这种情况下,估计连我是副班长也许都不知道。不,这或许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敌人的缘故吧。
「通常都是她主动过来跟我搭话的」
「真是大言不惭啊。是想说羽川同学在暗恋你吗?」
「绝对不是那样的」
我说道。
「羽川只是单纯的凡事都照顾的周全而已。单纯,而且有些过度的会产生,啊,那个最差劲的人好可怜哟,之类的愉快误解。她是真的觉得,差劲的家伙会吃亏」
「那还真是愉快的误解呢」
战场原点了点头。
「最差劲的家伙明明是最愚蠢的」
「……不,我可没说到那种程度」
「全写在脸上了」
「才没写啊!」
「这么说的话刚刚还写着呢」
「哪有这种事啊!」
本来——
无需我来说明,战场原应该比我更了解羽川的性格才对。放学后,在我打听有关战场原事情的时候,羽川可是显得相当——挂念她啊。
或者说,正是因为这样才不想让羽川知道吧。
「羽川同学也——接受过忍野先生的照顾吗?」
「嗯,算是吧」
战场原扣上最后一枚衬衫的纽扣后,又在外面套上了一件白色的开襟毛线衣。看来是打算先穿上半身然后再料理下半身吧。原来如此,每个人穿衣服的顺序也有所不同。战场原则完全不在乎我的视线,反而将身体正面对着我继续穿衣。
「哼」
「所以说——还是相信他比较好。虽然是个喜欢捉弄他人,性格开朗并且有些轻浮容易得意忘形,但确实有实力。放心好了。不仅我可以佐证,羽川也这么说啊,肯定没问题的」
「是吗。但是呢,阿良良木君」
战场原说道,
「虽然很抱歉,但是忍野先生的话我连一半都没有相信。就是因为轻易相信别人的话,当现在为止我不知道被骗了多少次」
「…………」
五个人——说了同样的话。
结果他们全部都是骗子。
但是。
也不是——全部都是这样吧。
「只是惯性般往返医院。老实说,我对这个体质几乎已经放弃了。」
「放弃了……」
放弃了——什么。
要舍弃什么。
「在这个奇怪的世界中,是绝对不会有梦幻魔实也、九段九鬼子为我出现的。」
「…………」
「不过峠弥勒倒说不定会有可能出现」
战场原用包含所有不快的声音说道,
「所以啊,阿良良木君。正是因为这样——我偶然从楼梯滑落,偶然被一个同学接住,那位同学偶然的在春假被吸血鬼袭击,然后偶然救了他的人又偶然和班长扯上了关系——随后更加偶然地来帮助我,这种乐天的事情我根本难以想像」
说着。
战场原开始脱掉开襟毛线衣。
「好不容易穿上的,为什么要脱掉」
「忘记吹干头发了」
「你难道是个傻瓜吗?」
「请不要说些失礼的话好吗?要是伤害了我怎么办」
吹风机放在很高的地方。
好像还挺注意外观的。
以这种眼光看来,现在战场原穿的内衣,好像是相当时髦的那种,但是,到昨天为止那样还一直魅惑性地支配我大半人生的令我充满憧憬的对象,现在看来也只是一块布而已了。总感觉一股强烈的感伤以现在进行时在心头悄然生起。
「要说乐天呢」
「难道不是吗?」
「也许吧。但,这不是很好吗?」
我说道,
「就算乐天一点」
「…………」
「又不是做什么坏事,也不是在耍滑,堂堂正正的不好吗。就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
战场原茫然若失。
她好像还没有察觉到自己承受力之大。
「不是做什么——坏事吗」
「不是吗?」
「嘛啊,确实如此」
不过战场原在说了'但是'之后,
「但是」
她继续道,
「但是——也许就是在耍滑呢」
「啥?」
「没什么」
吹干头发后,收拾好吹风机,战场原再次开始穿衣服。刚才被湿漉漉的头发给弄湿的衬衫和开襟毛线衣则挂在衣架上晾干,然后在衣橱中开始寻找其他衣服。
「如果有来世」
战场原说道,
「我想做KURURU曹长」
「…………」
已经感觉差不多不上这种毫无关联性的对话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习惯我这种毫无关联性的对话吧」
「嘛啊,有一半是这种感觉」
「果然呢」
「……至少不要讲这种关于青蛙军曹的话题啊」
「心理创伤开关(trauma switch)这词对我来说过于现实了」
「是吗……但是」
「没什么但是也没什么名字」
「没什么名字是啥?」
不知道是不是和别的什么搞错了。
当然,她到底想说什么我也不清楚。
正在思考的时候,战场原改变了话题。
「呐,阿良良木君。问一个问题可以吗?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什么」
「就像月亮的模样,这是什么意思呢?」
「诶?什么?」
「不是忍野先生说过的吗」
「那个啊……」
啊啊。
想起来了。
「忍野那家伙不是说过蟹的形象,可能会换成是兔子也可能是美女吗。就是指这个啦。月亮的模样在日本是兔子捣年糕的形象,在海外却有形容成蟹或者美女的侧脸的情况」
嘛,我本身是没见过啦,只是听过这样的传说。听了讲解的战场原发出了,「原来是这样啊」的带有新鲜感的附和声。
「你还真是了解这种无聊的事情呢。从出生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这么佩服你」
居然说我无聊。
还说什么从出生到现在。
我决定要挽回一些面子。
「没什么,我可很精通天文学和宇宙科学哟。有一段时期相当热衷于此呢」
「算了吧,在我面前就不要装模作样了。我已经全部了解了。反正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对吧?」
「听说过语言暴力这个词吗」
「那你去给我找来专管语言的警察啊」
「…………」
感觉就算是现实中的警察也招架不住她。
「我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个——譬如说,在日本,说起月亮的样子果然还是和兔子有关,为什么在月亮有兔子,你知道吗?」
「月亮上是没有兔子的。阿良良木君,都成了高中生了为什么还会相信那种事情呢?」
「就当作有吧」
咦,难道不是当做有吗?
如果有的话?
有哪里不对啊……
「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时有神,还是佛来着,算了那边都无所谓,神还在的时候,兔子为了神,自己跳进了火中,烧焦自己的身体当做奉献给神的贡品。这自我牺牲的精神感动了神明,从此为了让大家不要忘记这只兔子,而在把它的形象留在了夜空中的月亮上」
小的时候在电视上看到过,记忆上已经有些模糊了,差一点都无法作为知识来炫耀了,嘛啊,大致上应该是这种感觉吧。
「神也做了很过分的事呢。这不简直就是把那只兔子拿来示众吗」
「重点不是这里」
「兔子也真是的。为了能得到神明的认同,就以自我牺牲为手段,结果不还是被看透了,真是肤浅啊」
「这故事绝对不是这个寓意啊」
「不管怎么说,我都无法理解这故事」
这样说着。
战场原又脱掉了刚刚穿好的新上衣。
「……你其实只是想向我炫耀你自傲的身体吧」
「自傲的肉体什么的,我才没有那么自大呢。穿反了而已,只是前后颠倒哦」
「真是高水平的错误啊」
「但是我确实不擅长穿衣服」
「像小孩子一样的家伙」
「不是那样的。太重了啊」
「啊」
大意了。
是啊,提包很重的话,衣服不也是一样的吗。
十倍重量的话,就算是衣服也不能轻视。
反省。
太大意了——真是不谨慎的发言。
「只有这个是做到烦也没习惯——但是,没想到你能发现其中的原因呢,阿良良木君。真是吓了一跳。说不定你的脑袋中还有脑子在呢。」
「这当然的咯」
「当然的……像你这样的生物的颅骨下面还有脑子,简直好像是奇迹出现了一样哦?」
「好过分的话啊、喂」
「不要介意。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这房间里有个人还是挂掉比较好……」
「?保科老师可不在哦」
「你是在说那位应该值得尊敬的引导你人生的班主任老师死了会比较好吗!」
「蟹也是如此吗?」
「诶?」
「蟹也和兔子一样也是自己跳进火坑了吗?」
「啊,啊啊……不是,我不知道蟹的故事。有什么由来吧。虽然没有认真考虑过……难道不是因为月亮上也有海吗?」
「月亮上是没有海的。一脸自作聪明地说什么呢」
「诶?没有吗?原来没有啊……」
「天文学家也会吃惊啊。那只是名字而已啦」
「这样啊……」
唔——。
果然还是敌不过头脑好的家伙啊。
「真是的,露出马脚了啊,阿良良木君。稍微有点期待你学识的我也太轻率了啊」
「你认为我的脑子非常笨是吧」
「居然察觉到了!?」
「当真在惊讶!」
似乎还想隐瞒起来。
玩真的啊。
「因为我的错,才让阿良良木君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笨……都是我的责任啊」
「喂,稍微等下,我就那么笨得出奇吗?」
「放心吧。我不会因为成绩而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
「这种说法已经等同于差别对待了啊!」
「不要唾沫横飞。低学历会传染的」
「我们一个学校啊!」
「但是最终学历就不一样了吧」
「唔……」
确实啊。
「我会是硕士毕业。你则是高中肄业」
「都高三了怎么可能退学啊!」
「你肯定会自己哭着跑去求人,请让我马上退学吧。」
「居然如此冷静地说出了只在漫画中才能看到的恶棍发言!?」
「偏差值测试。我,七十四」
「切……」
居然先说了。
「我。四十六……」
「四舍五入的话就是零了呢」
「哈啊!?骗人,结尾可是六……啊,你,难道是把十位数给!你对我的偏差值做了什么啊!」
明明赢了将近三十分,还做出这种鞭尸的行为!
「要是没有个百分的差距,就别想赢我哦」
「把自己分数的十位数也给……」
不可原谅啊。
「总之,以后请不要在方圆两万公里的距离内靠近我」
「命令我离开地球啊!?」
「说起来神吃掉了那只兔子了吗?」
「诶?啊,话题又转回来了吗。吃没吃……要是深入到这种程度的话就变成猎奇故事了吧」
「就算不深入也够猎奇的了」
「不知道,因为我脑袋很笨」
「不要再闹别扭了。这会令我很不舒服」
「不正是你让我变得这么可怜的吗……?」
「就算你一个人如此可悲,世界也不会为你爆发战争的」
「连一个人都无法拯救的家伙没资格评论世界!先救助眼前这微小的生命吧!你的话是可以做到的!」
「嗯。决定了」
战场原在白色的吊带外面套上白色的夹克,然后穿上下摆张开如喇叭形的裙子,在换衣工作终于结束后说道。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去北海道吃螃蟹吧」
「我觉得就算不去北海道也能吃到螃蟹,虽然完全不合时节,嘛啊,战场原想去的话,那就去吧」
「你也要一起去哟」
「为什么!?」
「啊啦,你不知道吗?」
战场原微笑着。
「螃蟹、非常、好吃哟」
006
这里是这个地区中最偏远的小城。
一旦到了夜晚,周围就会变得非常昏暗。黑咕隆咚的一片。正是这种与白天的落差,让这幢废弃建筑的内与外的界线,变得几乎无法分清。
让我来说的话,因为是从呱呱坠地起就一直居住的城市,所以诸如违和感、不可思议之类的感觉肯定不会有的,而且,不如说这样才觉得是正常,不过,让流浪者忍野先生来说的话,这种落差——大抵、与问题事件有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
简单来说就是密切相关。
他也这么说过。
这些先暂且不论。
现在是午夜零时,过了片刻。
我和战场原同骑一辆自行车,回到了之前的废弃私塾。后坐上的坐垫是战场原家里的东西。
因为什么也没有吃过的缘故,多少有些饿了。
将自行车停在和傍晚时同样的地方,从同一个铁丝网缝隙中进入大楼区,忍野已经在入口处等着了。
仿佛一直等在那里似的。
「……咦」
对于忍野的打扮,战场原感到意外。
忍野一袭白服——将身体裹在[净衣](译注:净衣,陰陽師的服装)里。刚才还蓬乱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和傍晚时相比简直要认不出来似的,不过至少外观变得整洁了。
人靠衣装啊。
实际上这样看来,反而会觉得不舒服。
「忍野先生——难道是神职人员吗?」
「唔呀?不是哦?」
坦率地否定了。
「既不是宮司也不是禰宜啦。虽然是大学时选择的科目,不过并没有到神社就职。因为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呢」(译注:宮司,神社的最高神官。
禰宜,一般神社中在宮司之下辅佐宮司的职位)
「想法是指……」
「都是自身的原因啦。可能真相是觉得会很无聊吧。其实,这套衣服,单纯是为了打扮整齐啦。我只是没有其他整洁的衣服而已。既然要去撞神,不光是大小姐,连我也必须准备妥当呢。难道我没有说过吗?要先创造气氛。阿良良木同学那时候,可是手持十字架颈悬大蒜,以圣水作武器来战斗的啦。关键的就是形式。不要紧的,礼法虽然很复杂,不过别看我这样其实也是专家。绝对不会干出随意舞一下幡,朝大小姐头上洒一些盐之类的毫无技术含量的事」
「啊,是啊……」
战场原稍微咽了下口水。
有点不知所措呢,但是总觉得,这对她来说,有点过剩反应似的。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唔嗯,感觉不错,大小姐变得十分澄净哦。真是了不起。姑且先确认一下,大小姐没有化妆吧?」
「我认为不化妆应该会好一点,所以没有」
「是吗。嘛,总之这是正确的判断。阿良良木同学,也有仔细地沐浴过了吧?」
「是啊。没有问题」
既然我也要一同在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战场原在我洗澡的时候偷袭的那个乱子还是保密吧。
「嗯。你看起来好像没换洗得很干净呢。」
「不用提这种多余的事情」
虽说要同在场,但我只不过是个旁观者。不用像战场原那样连衣服都换掉,就算洗得不干净也没关系吧。
「那么,让我们快点把它搞定吧。已经在三楼,准备好场所了」
「场所?」
「嗯」
说着,忍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建筑物的黑暗中。明明穿着那样醒目的白衣,转瞬就消失不见。和傍晚时一样,我就像牵着战场原的手似的抓着她的手腕,追上忍野。
「不过,忍野,你说快点什么的,好像很简单的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我现在做的是把年龄芳华的少年少女在深更半夜中带出来这种事,作为成年人,想早点搞定它也是人之常情吧」
「那,就是说,不知道是蟹还是其他什么的那个东西,可以轻松地消灭吗?」
「这个想法可真够草率的呐,阿良良木同学。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
忍野头也不回地耸了耸肩。
「这和阿良良木同学那时候的小忍,小班长那时候的魅猫是不同的哟。而且忘记了可不好,我是和平主义者。基本方针是非暴力绝对服从。虽然小忍她们是怀着恶意与敌意袭击阿良良木同学和小班长的,不过这次的蟹并不是这么回事」
「不是这么回事你是指——」
事实上,只要遭受了伤害,那就应该认为存在恶意和敌意,不是应该这样判断吗?
「我说过的吧?对手可是神哦。只是存在于那里,什么也没有做。理所当然,只是在那里存在。阿良良木同学只要放学就会回家吧?就类似于这种事。这次是大小姐自找的麻烦」
不会捣乱,不会主动袭击。
也不会去附体。
自找的这种说法我认为太过分了,然而,战场原却一声不吭。是没什么想法吗,还是说,在心想将会发生什么,所以忍野的话没传入她的耳中。
「所以,把它消灭或者干掉什么的,请抛开这些危险的想法吧,阿良良木同学。现在开始我们要做的呢,是向神祈愿哦。我们是居于下风的呢」
「祈愿——吗」
「是的。祈愿」
「只要祈愿,就可以"好,拿回去吧"地收回来吗?战场原的——重量。让她恢复体重」
「虽然不敢断言,不过或许可以呢。因为这和年末年初的参拜理由不同。拒绝人类殷切的祈求,他们还没没顽固到那种程度。所谓的神明,其实都是神经很大条的家伙呀。特別是日本的神明喲。先不说所谓人类的这个群体,就我们个体而言,对那些家伙来说,是怎样都好的。真的是怎样都好喲?实际上,在神明的眼中,我也好阿良良木同学也好大小姐也好,是没有区别的呢。这和年龄、性别、体重都没关系,我们三人,完全相同,都是"人类"而已呢」
完全相同——
不是"同样",而是"完全相同"吗?
「嗯……這和诅咒什么的,有根本上的不同呢」
「喂」
战场原用下定决心的口吻,说道,
「那个蟹——现在还在我身边吗?」
「是的。在那里,同时也存在于任何地方。只不过,为了让它能够降临在这里——需要准备一些手续呢」
来到三楼。
进入,教室中的一间。
进去后发现,整间教室都围上了一圈稻草绳。(译注:稻草绳是神道中的祭具。
传说将天照大神从天岩户骗出来的时候,太玉命为了不让其再度回到天岩户而以稻草绳围住门户,由此起源)
课桌和椅子全部被搬了出去,在黑板的前面,设立着神台——祭坛。
从《三方折敷》、供品、供物都准备齐全来看,大概不是匆忙设置的布景吧。四个角落设有灯烛,将整个房间照得通明。(译注:三方折敷,即为神明乘供品之白木台,因有三方之孔而得此名。从正上方看的话,是既像正方形也像八角形的正中有一个"三"(感觉像"乾"的符号)]
「嘛,看起来就像是结界的东西呢。正式的说法就是所谓的"神域"。不过其实也没那么厉害。大小姐,用不着那么紧张哟」
「紧张什么的——才没有呢」
「是吗。那是好极」
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教室的中央。
「两位,请闭眼,低头好吗?」
「欸?」
「因为这是在神明的脚下呢。这里已经是了」
然后——三人,在神台的前面排好。
因为与我还有羽川那时候相比,处理方法完全不同——要说紧张的话,我的确很紧张。是因为这种郑重其事的气氛吗——总觉得,这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畏缩着身体。
自然而然,摆出这副样子。
虽然我自己是无宗教人士,与分不清神道、佛教区别的最近的年轻人一样。然而即便如此,对于这种状况,心中还是会有一种要做出反应的,类似本能的东西。
状况。
场所。
「呐——忍野」
「怎么了?阿良良木同学」
「虽然只是想了一下,这个,不论从形式还是场合来说,我不在场的话比较好吧?不管怎么看,我都是个碍事的家伙吧」
「不会碍事的啦。虽然多半不要紧,大致上,因为还是有万一的可能性呢。虽说是万一,要发生的话还是会发生。那个时候,阿良良木同学,你可就要成为大小姐的肉盾哦」
「我吗?」
「你那副不死之身究竟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呢?」
「…………」
唉,虽然这是相当帅气的台词,但至少并不是因为成为了战场原的肉盾的缘故。
而且大体上,已经不是不死之身了。
「阿良良木同学」
战场原突然说道。
「一定要,好好地,保护我哟」
「为什么突然变成公主属性了!?」
「有什么不好的。反正像你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明天就预定要自杀什么的吗?」
「瞬间就属性崩坏了吗!」
而且还是,一般来说就连背地里都不会说的坏话,竟然就这样当着我的面若无其事地说了。
我前世到底做了多少坏事,才必须得在今生面对如此的毒舌,看来有必要认真思考一下。
「当然不是让你勉强做工的」
「还会给我报酬吗?」
「索求物理性的报酬,真是肤浅。就算说,在你那句可悲的话中,包含了你所有的本性,也不为过」
「…………那么,你会给我什么报酬?」
「那个嘛……我就取消把阿良良木君想在"勇者斗恶龙5"中,想让芙萝菈穿上奴隶装备的变态行径,散播出去的预定吧」
「那种事情,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而且还是以散播为前提吗?
好过分的女人。
「无法装备这种事,稍微动点脑子不就能想通了吗……这别说是猴子,大概连狗都能明白」
「等一下!虽然你摆出像在说经典台词之类的表情,但至少其中没有出现我像狗的这种直接描写吧?」
「确实呢」
战场原扑哧一笑。
「将你与狗相提并论,对狗岂不是太失礼了? 」
「………………!!」
每每冒出不常用的定型句,然后编入语言之中……这个女人,对于暴言的掌握,已经完全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那么,就这样,没什么事了。你这样的胆小鬼,快点卷起尾巴滚回家去,继续像平时那样玩玩电击器游戏吧」
「那种莫名其妙的游戏是啥!?」
说起来,你这家伙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散播关于我的性质恶劣的谣言。
「像我这样高大的存在,对于你这种肤浅的存在,当然是完全地,完美地,忽视哟」
「嚼了半天舌头,结果吐出的是更厉害的暴言吗!?你这家伙究竟是被什么恩宠着啊!?」
强不可述深不可测的女人。
顺便一说我也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说起来,忍野。就算不找我,请那个吸血——小忍来帮忙的话不行吗?就像羽川那个时候一样」
这样一问道忍野坦率地回答了。
「小忍的话,已经睡了哦」
「………………」
吸血鬼也有在晚上睡觉的吗……
真是郁闷。
忍野将取过供品中的御神酒,将它递给战场原。
战场原露出困惑的表情。
「饮酒之后,能缩短和神明的距离——就是这样哦。嘛,也有放松心情的意义」
「……我是未成年人」
「即使不喝到醉酒的程度也可以啦。一点点就行」
「…………」
犹豫之后,最终,战场原将酒一口气喝了下去。看着战场原将酒喝完,忍野接过递回的酒杯,将它放回原先的地方。
「那么。首先是平静下来」
朝向着正面——
将背对着战场原,忍野说道。
「从平静下来,开始吧。最重要的是,形式。既然场所已经设好,礼法也没问题——最后只需要大小姐放松心情」
「放松心情——」
「请放松下来。从解除警戒心开始。这里是自己的地盘。是你所在的,理所当然的地方。请埋头闭上眼睛——开始数数。一,二,三——」
虽然——
我并没有必要也跟着做,却不由得也配合起来,闭上眼睛,开始数数。一边这样做,一边想。
创造气氛。
其意义,不只在忍野的打扮上,无论是这里的稻草绳或神台,还是之前回家去沐浴,全部,都是为了创造气氛——说得更明确些,就是为了满足战场原的心理条件而做的必要准备。
要说的话和暗示很接近。
催眠暗示。
首先是抽取出自我意识,放松警惕心,然后,在和忍野之间,让信赖关系萌生——尽管做法完全不同,但这一点在和我或者羽川的时候相同,是必需的。有信者得救的说法,也就是说,首先,从战场原那里获得信任——是必不可少的。
实际上,战场原也曾说过。
自己对于忍野,连一半的信任都办不到。
但是——
那样是不行的。
那样的话,是不够的。
因为——信赖关系很重要。
忍野无法帮助战场原,战场原只能自己救自己——这句话的真意就在于此。
我偷偷地睁开眼睛。
窥视四周。
灯火
四方的灯火——摇动。
通过窗户进来的风。
即使突然熄灭也不会觉得奇怪——无可依凭的火。
但,那又是真实的光亮。
「平静了吗?」
「——是的」
「是吗——那,试着回答问题吧。由你来,回答,我的问题。大小姐,你的名字是?」
「战场原黑仪」
「就读的学校是?」
「私立直江津高校」
「生日是?」
「七月七日」
乍一看,与其说是意义不明,不如说是完全无意义的问题,以及相对应的回答,继续着。
淡漠地。
以一成不变的节奏。
忍野仍然背对着战场原。
战场原,也仍然闭眼,低头。
低头,垂首的姿势。
就连呼吸的声音、心脏的鼓动,都能听到似的寂静。
「最喜欢的小说家是?」
「梦野久作」
「能讲一下小时候的失败经验吗?」
「不想讲」
「喜欢的古典音乐是?」
「不怎么爱好音乐」
「对于小学的毕业,你是怎么看的?」
「那单纯只是升到初中的过渡罢了。从公立学校到公立学校,只是过渡而已」
「初恋的男孩是个怎样的人?」
「不想讲」
「迄今为止的人生中」
忍野用一成不变的语调说道。
「最,痛苦的回忆是什么?」
「………………」
战场原——回答在这里梗住。
"不想讲"——也没有说,沉默。
所以,我知道了,忍野问题的重点其实只在这一个之上。
「怎么了?我在问,关于你记忆最深处的。最——痛苦的,回忆」
「……母亲」
不能够保持沉默——在这个气氛之中。
即使不想讲,也无法拒绝。
这就是——形式。
逐渐成形的,场所。
按照规定的步骤——运行。
「母亲——」
「母亲她」
「沉迷,邪教」
沉迷于性质恶劣的新兴宗教。
她这么说。
把所有财产全部献上,甚至不惜背负债务,直到整个家庭崩溃。就算是离婚后的现在,父亲仍在为偿还那个时候的债务,持续着夜不能眠的生活。
那——应该就是,最、痛苦的回忆了吧?
和自身所失去的重量相比——也是吗?
当然。
那边的更为痛苦,这是肯定的。
但是——那样。
那样。
「只是那样吗?」
「……只是那样」
「只是那样的话,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日本的法律中,信仰自由是被承认的。不,信仰自由,本就是被人类所承认的权利。大小姐的母亲信仰什么祈求什么,那些都只是方法论的问题」
「………………」
「所以——不只是那样」
忍野——加强语气,断定道,
「说吧。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母,母亲她——是为了我,才沉迷于那样的宗教——被骗——」
「母亲被恶质的宗教所骗——然后呢」
然后。
战场原,用力咬紧下唇。
「家——家中,母亲带来一个人,那个宗教团体的干部」
「一名干部。那名干部过来,做什么?」
「说——说是要净化」
「净化?净化吗?说是净化——怎么做?」
「说是仪式——将——我」
战场原用混杂了苦痛的声音说道,
「要——要对我,施暴」
「施暴——那是指暴力上的?还是说——性的意义上?」
「性——的意义上。是的,那个男人,想对我——」
仿佛忍耐着无数痛苦,战场原继续说道,
「想侵犯我」
「……是吗」
忍野悄然——点了点头。
战场原——
不自然的强烈贞操观念。
强烈的警戒心。
防卫意识之高,攻击意识之过。
感觉似乎找到了解释。
还有对穿净衣的忍野的过度反应。
在外行人的战场原看来,神道自身也是宗教这一点——没有什么不同。
「那个——不守清规的和尚」
「这应该是佛教的观点吧。毕竟也有推崇杀害亲人的宗教。不能一概而论。不过,想侵犯你——这么说来,应该是未遂吧?」
「我用身旁的钉鞋,打了他」
「……真勇敢呢」
「那个人额上流出血来——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
「所以,得救了?」
「得救了」
「这不是很好吗」
「但是——母亲没来救我」
一直,明明一直在旁边看着。
战场原——淡淡地。
淡淡地,说道,
「非但如此——还责备我」
「只是——那样?」
「不——因为我,让那名干部受伤的缘故——母亲」
「于是母亲担下了惩罚?」
忍野抢先说出了战场原的话。
这对话,就算不是忍野也能猜到接下来的句子——不过,对战场原来说,似乎有效果了 「是的」
她老老实实——肯定了。
「因为女儿把干部弄伤了——这也是当然的呢」
「是的。所以——财产。房子也好土地也好——甚至还有债务——我的家庭,全毁了。完全毁了——明明完全毁了,明明是这样,但崩溃,却依然继续。还在继续」
「你的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大概,还在——继续她的信仰吧」
「继续」
「不知吸取教训——也毫不觉得羞耻」
「那个也,痛苦吗?」
「——痛苦」
「为什么,会痛苦?不是已经与她没关系了吗?」
「我想。如果在那个时候——没有反抗的话,至少——不会变成现在这种结果」
应该不会崩溃吧。
可能不会崩溃吧。
「你是这么想的?」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真的,是这么认想的吗?」
「……是的」
「那样的话这即是——大小姐。这即是你的心愿啊」
忍野说。
「无论如何沉重,这都是你必须背负的。想让他人为你分担的话——是不行的」
「让他人为我分担——的话」
「不要移开视线——睁开眼睛,好生看看吧」
接着——
忍野睁开了眼睛。
战场原也,轻轻——张开双眼。
四方的灯火。
光亮,正在晃动。
影子。
三人的影子——也在晃动。
轻轻地晃动。
轻轻地——缓缓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战场原——大声地叫了起来。
勉强、垂着头——表情里充满了惊愕。身体颤抖——瞬间汗流浃背。
她张皇失措。
那个——战场原。
「看到——什么了?」
忍野问。
「看——看到了。和那个时候相同——那个时候相同的,巨大的蟹,蟹,看到了」
「哦是吗。我就完全看不到呢」
于是忍野终于转过身,面向我。
「阿良良木同学,有看见什么吗?」
「没——看见」
能看见的,只有。
晃动的光线。
晃动的影子。
这些——和没看见是一样的。
不能确定。
「什么也——没看见」
「是的呢」
忍野转身面向战场原。
「真的能看见蟹什么的吗,我们都看不到哦?」
「不,真的——请清楚楚。能看见的。我能看到」
「不是错觉吗?」
「绝对不是错觉——是真的」
「是吗。这样的话——」
忍野寻着战场原的视线看去。
仿佛,那里有什么——生物。
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
「如果真是那样,对它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要说的——话」
这时。
不像是在思考什么,
也不像是要去做什么。
战场原——抬起头。
大概,她对这个状况——
对这个场所,无法再忍受了吧。
大概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不过,与理由什么的无关。
与人类的理由,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个瞬间——战场原,向后跳起。
飞跃。
宛如无重量一般,足不点地,以令人瞠目的速度,砸在与神台遥遥相对的——教室最后面的公告板上。
砸上去——
不落下来。
落不下来。
维持着宛如被贴了上去似的状态。
宛如受磔刑一般。(译注:磔刑,"磔"本来不是用于人的。古代杀牲以祭神,肢解牺牲,谓之"磔"。后来变成一种对人的最为惨烈的酷刑,就是——分尸]
「战。战场原——!」
「真是的。不是说过了要当肉盾的吗,阿良良木同学。你还是老样子,在关键时刻总是掉链子的男主角呢。还是说这种如同"盾牌"似的发呆才是你的特技吗」
忍野很沮丧似的说。但为此而沮丧也无济于事,因为那不是用肉眼能够捕捉的速度。
战场原就像重力是作用在这个方向上似的被使劲压到公告板上。身体——正往陷入墙壁中。
墙壁会龟裂,毁坏吗。
还是说战场原会被压碎呢。
「呜……呜,呜呜」
不是悲鸣——是呻吟。
痛苦的声音。
但是——对于我,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除了战场原正一个人被贴在墙壁上之外,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可是,但是——战场原的话,应该有看见什么的吧。
蟹。
巨大的——蟹。
重石蟹。
「真拿你没办法啊。哎呀哎呀,是位急性子的神明先生呢,明明还没有献祝辞的说。真是讨人喜欢的家伙呢。今天是不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呀?」
「喂,喂,忍野——」
「知道啦,方针变更。已经这个时候了,只能来硬的了吧。不过就我来说,从一开始,不管用哪种方法都一样呢」
忍野掺杂着叹息如此说吹到,毫无顾忌地,以坚定地步伐,向受着磔刑的战场原接近。
若无其事地接近。
接着,"咻"伸出手。
抓住战场原脸部位置的稍前方。
轻轻地——拉了下来。
「嘿咻」
就这样,忍野用柔道中投技之类的招数——将被抓住的那什么东西,重重地——狠狠地,摔向地板。没有激起声音也没有飞起尘埃。不过,那种力道,就像刚才战场原所承受的,抑或还要更强些——摔在地上。接着,以刹那般的迅捷,朝着被摔在地面上的东西,踩上了去。
朝着神,踩了上去。
粗暴至极。
毫无敬意或信仰,傲慢地对待。
这个和平主义者,完全,不把神,放在眼里。
「…………」
而这一切,在我看来,除了忍野一个人在那——以令人想像不出的高水准表演哑剧之外,什么都看不到,现在也是,除了他正技巧性地充满平衡感的金鸡独立外,什么都看不到,不过,在能看到那一切的战场原的眼中——
似乎是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的光景。
似乎是那样的光景。
但那也只是一瞬,应该是因为失去支撑了吧,刚才还贴在墙上的战场原,脱力地,简单地摔在地板上。并没有什么高度,战场原也几乎没有体重,所以落下时的冲击力本身应该不是大问题,虽说如此,但这次落地完全出乎意料,所以她并没有采取保护措施。看来是扭伤脚了。
「不要紧吧?」
忍野这样向战场原问了一声后,凝视着脚下。那是——纯粹的,估价般的眼神。
测量价值般地眯缝着眼。
「螃蟹之类的,无论再大,就说能有多大就有多大好了,只要让它翻个身,就像这样了。只要是这种扁平身体的,管他是什么生物,对我而言,横看竖看,除了能被踩上去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用处了哦——那么,阿良良木同学,对于这一点有什么看法吗?」
突然,朝我提问。
「虽然从头开始再来一遍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时间就不够了。对我来说,就这样"咕恰~"地把他踩烂才是最直截了当的」
「什么直截了当啊——还什么"咕,咕恰~"那么逼真的拟声词……你那样程度的一脚——顶多只会让他抬下头而已吧」
「不是那样简单的程度哦。用这种所谓"那样程度"可是完全够了呢。归根到底,这种问题看来还是和心情挂钩啦——祈求不能实现的话,就只有先下手为强了。这和以鬼或者猫为对手的时候是相同的呢。毕竟——《语言不通的话就只有战争》。这简直就像政治嘛。不过,这样踩烂他,姑且可以解决大小姐的烦恼,但也只是表面上。这是种治标不治本的姑息疗法,就像是斩草不除根,虽然不是我喜欢的做法,不过眼下就这么着吧——」
「就、就这么着?」
「而且呢,阿良良木同学」
忍野用让人讨厌的感觉歪着脸笑道,
「我对螃蟹——可是出奇绝伦地讨厌啊」
因为吃起来麻烦呢。
忍野这样说——
这样说着,用力。
在脚上——用力。
「等一下」
忍野的背后传来声音。
战场原一言不发地——
一边扶着擦破的膝盖,一边站起身。
「请——等一下。忍野先生」
「叫我等一下——」
忍野将视线从我这里转换到战场原那边。
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叫我等一下,有什么事吗。大小姐」
「因为刚才——只是太惊讶了」
战场原说道。
「我能够,好好地做到。靠自己,能够做到」
「……嗯」
没有抬起脚。
仍然踩着。
但是忍野,也并没有将它踩烂。
「那么,你来试试吧」
他对战场原说。
战场原听到之后——
做了一件在我看来简直不敢置信的事。她以正座的姿势——将手放到地板上,朝着忍野脚下的什么东西,缓缓地——恭恭敬敬地,低下头。
跪在地上——的姿势。
战场原黑仪——自己,跪在地上。
持续着,明明没有人要求她、用这种方式
「——对不起」
首先,是谢罪词。
「还有——谢谢您」
然后,是感谢词。
「但——已经够了。因为它们——本就是我的心情,我的感情——还有我的记忆,所以必须由我来背负。它们都是,不可失去的宝物」
接着,最后——
「这是我的请求。在此请求您。请务必,将我的重量,还给我」
最后是祈求般,殷切的话语。
「请务必——将母亲——还给我」
当!
这是忍野的脚——踏响地板的声音。
当然,应该没有——踩烂什么吧。
不是消失不见。
只是,理应那样般——变回了本该存在于那里,本该不存在于那里的形态。
它回去了。
「——啊」
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的忍野,还有…
即便理解了一切都已结束,却维持着姿势,就那样哇哇放声大哭的战场原黑仪。从稍远的位置,阿良良木历眺望着这一幕。
啊啊,说不定战场原,当真——千真万确——是傲娇属性呢——他呆呆地这么想到。
007
从时间上说。
从时间上说,我似乎搞错了事件发生的时序。
虽然我当时断定,战场原是先偶然遇到蟹,失去了重量,其后战场原的母亲才焦心成疾,沦信于邪恶宗教——但其实并不是这样,战场原的母亲沦信于邪恶宗教,是在战场原偶遇螃蟹失去重量很早之前的事了。
想一下就能明白。
和裁纸刀、订书机之类的文具不同,"钉鞋"可不是那种能够一伸手就能拿到的随身之物。既然出现"钉鞋"这个单词,我就应该想到,那是战场原还在田径部的时候——是初中生时代的事,在那个时间点我就应该察觉。就算事件不是发生在初中时代,总之也不可能在连体育课都不能参加,且变成回家部的高校时代。
正确说来,战场原的母亲沦信邪恶宗教——变得疯狂信奉的原因,似乎是战场原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连羽川也不知道的,小学生时代的故事。
向她试着问了一下。
小学五年级的战场原——似乎是软弱的女孩。
并不是指性格,而是如字面那样身体'软弱'女孩。
并且,那时,她得了一种,人尽皆知的大病。据说是死亡率高达九成,似乎连医生都束手无策的病症。
那时——
战场原的母亲,寻找心灵壁垒。
该说正好被乘人之危了吗。
恐怕与之没有什么关系——「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就不清楚了哟」,虽然忍野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这么说——战场原的大手术成功了。如假包换的九死一生。对这一点,在战场原的家中时,如果我能更仔细地观察场战场原的裸体,或许就能发现她背上淡淡残留的手术痕迹吧,不过连这些都要求我做到的话,就太苛刻了。
将身体的正面转向这边,从上半身开始穿衣服的她——是不是故意想让我看见?这应该是一种很过分的说法吧。
问我有何感想——吗?
不管怎么说,因为战场原从大病中死里逃生,战场原的母亲——对于那个宗教的教义,越发,沉迷了。
因为信仰——才让女儿得救。
完全地,被套住了。
可以算是典型病例的人。
即便如此,家庭本身——还能勉强维持。虽然我根本不想知道那究竟是哪门哪派的哪个宗教,但基本方针应该是有效利用和剥削信徒吧。因为父亲的薪水很高,以及战场原家本是豪门,才得以勉强维持——不过,年复一年,母亲对信仰程度,沉迷程度,越发严重。
家庭只能勉强糊口。
战场原似乎开始变得与母亲不和。
小学毕业的时候暂且不谈——成为初中生以后,战场原几乎没有和母亲说过一句话。所以,从羽川那里听到的,中学时代的战场原黑仪形象——在知道这些以后再一次比较的话,就能理解当时她歪曲得有多么严重了。
简直——就像是在自我申辩。
超人。
中学时代的战场原,简直就是个超人。
因为——那种形象——说不定,是专门为了做给母亲看的。即使不去依靠宗教什么的,自己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为了解决与母亲的关系不和。
但本质上——她就不是那种活泼的性格吧。
而小学时代的软弱,更不用说了。
我想她是在勉强自己。
不过,那样,多半适得其反。
恶性循环。
战场原越是努力——战场原的母亲就越是认为这都是多亏教义的庇佑。
这种适得其反的恶性循环不断往复——
初中三年级。
快要毕业的时候,那件事,发生了。
明明是为了女儿才信仰的宗教,不知在哪里主客颠倒了,战场原的母亲甚至将女儿献给了邪恶宗教的干部。不,或许母亲是相信,这也是为了女儿好。
战场原抵抗了。
用钉鞋砸了干部的额头,将他打伤到流血的程度。
结果——
家庭崩溃。
沦为悲剧。
一点不剩,全被夺走。
失去了财产房子和土地——甚至背上债务。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被毁灭。
据说离婚是在去年,之后搬到民仓庄的公寓生活,虽然战场原成了高校生,不过一切在初中生时代已经结束。
[已经结束]。
所以。
所以,战场原——是在她既非初中生,也非高校生的过度期中——与之相遇。
一只蟹。
「所谓的重石蟹(おもし蟹)呢,阿良良木同学。也就是所谓的,《思念之神(おもいし神)》哦」
忍野说过。
「知道吗?所谓的《思念之神》。就是思念与《紧咬(しがみ)》——换句话说就是,牵绊的意思。这样解释的话,因为失去了重量以至连存在感也失去的事,就说的通了吧?一旦有过于痛苦的经历,人类就会将这分记忆封印起来,这是在戏剧或电影中经常看到的题材呢。举例来说应该是那样的感觉哦。它是替代并接下他人感情的神明」
也就是说,遇上蟹的时候。
战场原——与其母亲一刀两断了。
将女儿像祭品一般献给宗教干部,不来救自己,因此家庭也毁了,但是,当时自己要是没有抵抗的话,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样子吧,将矛盾的心——停下了。
停止思考。
失去重量。
独自、前进。
自欺欺人。
找到了——心灵的壁垒。
「这是物物交换哦。交换,等价交换。所谓蟹,浑身铠甲,看起来相当结实吧?就是给人这种印象呢。外表包着甲壳。就像用外骨骼来包围内脏般,保管重要的东西。却一边吹着转瞬即逝的泡沫。这东西、吃不得呢」
看来他真的是相当讨厌螃蟹。
忍野这个男人看似轻浮,其实意外地——笨拙。
「所谓蟹,是写作"解体般的虫子"吧?应该也有"被解体的虫子"这样的说法吧。无论哪种,只要是在水边走来走去的生物,都是属于这种的呢。而且那些家伙们——还拿着两把,巨大的钳子啊」
从结论来说。
战场原失去了重量——因为失去了重量,而失去了感情,才得以从痛苦之中,解放出来。没有烦恼——万事皆空。
正因如此。
所以变得——非常快乐。
那才是真心话。
失去重量之类——对于战场原而言,并不是本质性的重要问题。但是——正因如此,战场原就如同那位,以十枚金币卖掉自己影子的年轻人一样,对于卖掉影子的事,高兴了一阵子之后,开始整日为之后悔。
但,并非因为与周围人不协调。
并非因为生活变得不便。
并非因为交不到朋友。
并非因为失去全部。
只是因为——失去了感情。
五个骗子。
那五个人虽然与她母亲的宗教似乎没关系——但,包括忍野在内,对这些一半信任都没有的家伙,依旧带着另一半去相信他们——然后,可以说,每次战场原感会到懊悔。也可以说她是出于一种习惯,才继续去医院——
没有这种事。
我自始至终都看走眼了。
战场原自失去重量以来的时间中。
什么,都没放弃。
什么,都没丢掉。
「虽然这不是什么坏事呢。有过痛苦的经历的话,并不是说必须与之对抗。并不是说与之对抗就很了不起。讨厌的话就逃避,这完全没问题哦。所以不管是丢掉女儿还是逃入宗教,都是个人自由。尤其是像这次的事情,事到如今就算取回感情,也于事无补。对吧?没有烦恼的大小姐,就算要回了烦恼,母亲也不可能回来,毁掉的家庭也不可能再生了」
不会有任何改变。
忍野既非揶揄也非讽刺似的,说道。
「重石蟹,夺取重量,夺取感情,夺取存在。但是,与吸血鬼小忍或魅猫不同——那是大小姐所期望的,所以不如说是赋给她的。物物交换——神明、始终就在那里。大小姐,其实没有失去任何东西哦。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即使如此。
正因如此。
战场原黑仪——才希望要回来。
希望要回来。
早已,无法挽回的,回忆中的母亲。
记忆,与痛苦。
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我是一点都不明白,以后大概也永远不会明白。并且,正如忍野所言,于事无补,母亲不会再回家,只有战场原独自,怀着那份一味痛苦的感情——
虽然什么都没改变。
「并不是什么都没改变」
战场原,在最后说到。
用哭得红肿的眼睛,面对我。
「而且,绝对不是无意义。因为,至少,交到了一个重要的朋友」
「是谁?」
「就是你哟」
对于反射性地装糊涂的我,战场原毫无羞涩地,而且,毫不委婉地,堂堂——挺起胸膛。
「谢谢你,阿良良木同学。对于你,我非常感谢。至今为止的事,我全部道歉。虽然有点厚脸皮,若今后能与我好好相处的话,我、会非常高兴」
大意了
战场原这句抽冷子般的话,深深地,渗入我的心坎里。
约好一起去吃螃蟹。
看来,冬天的到来似乎值得期待呢。
008
该说是后日谈吧,补一下漏。
翌日,和往常一样被两个妹妹,火憐和月火叫醒后,发现身体倦得要命。硬逼着自己起了床,结果就连站起身都成了大事。就像严重高烧时一样,身体沉沉的,所有关节都在痛。这次与我或者羽川事件时不同,并没有扭打成一团或激烈的武斗场面,所以不至于会弄到肌肉痛吧?反正,就连一步一步地挪动都很辛苦。即使是下楼梯,一个不留神,好像就会这样滚下去。意识有正常地运转,如今也不是流感的季节,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想了想,该不会是因为那样吧——
去餐桌之前,先去卫生间。
在那里有一部体重秤。
站了上去。
顺便说一下,我的体重是五十五公斤。
而计量表的数值,指向了一百公斤。
「……喂喂」
原来如此。
所谓的神明,好像、确实是些神经大条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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